那几艘黑帆船显然没料到会有如此规模的正规水师舰队突然出现,更被那刺目的火把光和雄浑的号角震慑,攻势瞬间一滞。
当看到江南水师战舰侧舷缓缓打开,露出一排排闪着寒光的巨型弩炮时,为首的黑帆船毫不犹豫地调转船头,发出撤退的尖利哨音!
其余黑帆船也如丧家之犬,仓皇脱离接触,借着风浪的掩护,迅速消失在茫茫大海的雨幕深处。
江南水师旗舰缓缓靠拢伤痕累累的主船。
一个披着蓑衣、身形精悍的中年将领在亲卫簇拥下,踏着搭板走了过来,正是江南水师总督,沈崇山的旧部心腹——戚威。
“郑蛟!辛苦!”
“将军派我来的以防万一紧赶着终归赶上了”
戚威声音洪亮,用力拍了拍郑蛟的肩膀,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甲板和战士们带血的刀锋,眼神锐利如鹰,
“粮可有损?”
“回禀总督大人!主船受损,但货舱无恙!粮,一粒未少!”郑蛟挺直染血的胸膛,大声回道。
“好!好汉子!”
戚威赞道,随即目光投向北方,带着凛然杀意,
“传令!舰队变阵,护卫粮船!全速前进,直抵渤海湾!我倒要看看,还有哪路‘海盗’,敢来劫我大雍的救命粮!”
长公主的江南海路之策是奇招,但路途遥远,变数太多。
而京城那条陆路…他眸色深沉,望向东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亦是暗流涌动的源头。
几日后,朔方城外官道。
一支风尘仆仆却旗帜鲜明的庞大车队,在精锐骑兵的严密护卫下,终于抵达朔方西门外。
车队中央是由大长公主赵明懿亲自安排押运的皇庄粮队总管,亦是赵明懿的心腹老臣,内侍监冯保。
“靖王世子!
老奴奉大长公主殿下钧旨,押运第一批应急粮草,幸不辱命!
”冯保声音洪亮,带着一丝长途跋涉的疲惫,更有完成使命的如释重负。
赵珩早已率众将迎候在城门前。
他一身玄甲,在初春的寒风中更显挺拔冷峻。
看到那一车车覆盖着油布、堆砌如山的粮袋,以及冯保身后那面代表着大长公主无上权威的金凤旗,赵珩紧绷的心弦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他大步上前,抱拳躬身,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冯总管辛苦了!珩代北境军民,谢大长公主殿下!粮草既至,北境人心可定!”
而第二批海运的粮食此刻也已到达渤海湾,初春的阳光艰难地穿透薄雾,洒在刚刚经历风浪洗礼的港口。
数艘巨大的粮船缓缓靠岸,船身上还残留着焦黑的火油痕迹和修补的木板,无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惨烈的海战。
但此刻,码头上却是一片劫后余生的沸腾!
金灿灿的粟米、雪白的面粉、成捆的干肉,如同金色的河流,从船舱中倾泻而出,被早已等候多时的边军士兵和征调的民夫们热火朝天地搬运上早已备好的车马。
沉重的粮袋堆砌如山,在阳光下闪烁着令人心安的丰饶光泽。
“粮到了!长公主殿下的江南粮船到了!”
“我们有救了!北境有救了!”
欢呼声如同海浪般在码头和整个朔方城外临时搭建的转运营地中席卷开来。
连日来笼罩在军民心头的阴霾和绝望,被这实实在在的粮食驱散了大半。
疲惫的士兵们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搬运的民夫们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靖王赵彻亲自率众将迎候在码头。
这位威震北境多年的老王爷,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粮秣,听着震耳欲聋的欢呼,一向沉稳如山的面容上也难掩激动。
他大步上前,用力拍了拍风尘仆仆、身上还裹着绷带的郑蛟肩膀:
“好!谢诸位将军!江南的弟兄们!辛苦了!此乃活命之恩,北境军民永世不忘!”
郑蛟挺直胸膛,尽管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声音洪亮:
“王爷言重!末将幸不辱命!粮在,人在!”
“好!好一个粮在人在!”
赵彻环视四周,目光扫过那些激动的人群,最后落在粮车旁几个被严密看守、捆绑结实、穿着黑色水靠、面如死灰的俘虏身上——这是海战中擒获的几名“海盗”头目。
“这些人,给本王看好了!他们是重要的‘舌头’!”
他随即转向身边的传令官,声如洪钟:
“传本王令!即刻起,按世子定下的规矩,开仓放粮!降卒营、边军营、朔方城民户,按册定量,公开、公平、公正发放!谁敢伸手,立斩不赦!同时,将此消息,快马飞报黑狼、白鹿二部!告诉他们,江南的粮,长公主的粮,到了!”
“遵命!”传令官激动地领命而去。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朔方内外。
当阿鲁台和那日松亲眼看到一车车金黄的粮食运入降卒营,并在他们派出的代表监督下,公平地分到每一个族人手中,煮出香喷喷、稠厚的粟米粥时,最后一丝疑虑终于烟消云散。
营地里响起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欢呼和感激声。
赵珩那带着血誓的承诺,在这一刻化作了最坚实的信任基石。北境,暂时稳住了。
粮草入仓的盛况,极大地安抚了降卒营躁动的人心。
亲眼看着金黄的粟米、雪白的面粉被公平地分发到各个营区,听着大雍大长公主与长公主如何力排众议、动用皇庄存粮救援北境的消息在营中传开,阿鲁台与那日松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那些关于“朝廷欲饿死降卒”的恶毒流言,在金灿灿的粮食面前,不攻自破。
朔方城内外,暂时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暗地里的眼睛,从未停止窥探。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扬州,将军府。
窗外的雨敲打着芭蕉叶,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
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驱散了江南初春的湿寒。
赵清澜斜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尚可。
她怀中抱着刚刚睡醒的沈清璇。小丫头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榻边小几上一个色彩鲜艳的拨浪鼓。
乳娘拿着拨浪鼓,轻轻摇晃着,发出“咚咚”的悦耳声响,逗得沈清璇咧开小嘴,露出粉嫩的牙床,发出“咯咯”的笑声,小手在空中兴奋地挥舞着。
沈崇山坐在榻边,手里拿着一份公文,但目光却柔和地落在妻女身上。
长子沈翊(伯远)正襟危坐在一旁的小凳上,临摹着字帖,神情专注。
次子沈骁(仲扬)则趴在榻前的地毯上,用积木搭建着“城堡”,嘴里还念念有词:
“这是给妹妹住的!”幼子沈驰(叔逸)挨着母亲,小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这画面温馨宁静,仿佛隔绝了外界的刀光剑影。
突然,暖阁的珠帘被轻轻掀开,沈忠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面色沉静,但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对着沈崇山微微颔首。
沈崇山脸上的柔和瞬间收敛。他不动声色地将公文放在小几上,起身对赵清澜温声道:
“澜儿,你陪孩子们,我去前头看看刚送来的几匹料子,给璇儿裁几身新衣。”语气自然,仿佛真是去看衣料。
赵清澜抬起眼帘,与丈夫目光交汇了一瞬。
她看到沈崇山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凝重。
她心头微紧,面上却绽开温柔的笑意:“去吧,璇儿正乐着呢,我看着他们。”
沈崇山点点头,又俯身亲了亲女儿柔嫩的脸颊,这才转身随沈忠离去。
书房内,门扉紧闭。
沈忠将一份用火漆密封、带着海水咸腥气的密报双手呈上:
“国公爷,江南水师总督戚威大人急报!粮船在渤海遭遇伪装海盗的舰队袭击!”
沈崇山瞳孔猛地一缩!他一把抓过密报,迅速撕开火漆。
目光扫过纸上的字迹,沈崇山的脸色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越来越沉,一股骇人的杀气在周身凝聚!
当看到“主船受损”、“死伤数十”、“幸得戚威率江南水师主力及时赶到”、“粮秣无损”等字眼时,他紧绷的肌肉才稍稍放松,但眼中的怒火却燃烧得更加炽烈!
“好!好一个‘流寇’!好一个‘海盗’!”
沈崇山的声音如同冰碴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
“陆地上劫粮道,海上派舰队截杀!这是要把北境数十万军民,活活困死、饿死!其心可诛!”
他猛地一拳砸在厚重的紫檀木书案上!坚硬如铁的桌面竟被砸出一道细微的裂痕!桌上的笔架砚台齐齐一跳!
“戚威做得好!传令嘉奖!所有死伤将士,加倍抚恤!”
沈崇山眼中寒光爆射,如同出鞘的绝世凶刃:
“把这消息,也给京城里那位‘贵人’送去!用我们自己的渠道,添油加醋地送!告诉他,他派去海上的狗,被我们剁了爪子!江南的粮,他一颗也拦不住!让他洗干净脖子等着!我沈崇山,不日便来京城,跟他好好算这笔血债!”
“是!”
沈忠凛然应命,眼中也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沈崇山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冰冷的雨丝飘进来,打在他刚毅的脸上。
他望向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也是风暴最猛烈的地方。海上的袭击虽然凶险,却彻底撕破了对方伪装的假面,将最狰狞的獠牙暴露出来。
这不再是暗流,而是你死我活的战争!而他的女儿沈清璇那无忧无虑的笑声,此刻仿佛成了这冰冷权谋与血腥厮杀中,最珍贵也最需要守护的珍宝。
骤然,府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富有节奏的马蹄声,随即是门房高亢的通报:
“圣旨到——!”
这声通报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打破了庭院的温馨。
沈崇山脸上的笑容一凝,眼中精光乍现。
他迅速将怀中的沈清璇交给身旁的乳娘,动作虽快却依旧轻柔。
赵清澜也倏然起身,指尖的佛珠被紧紧攥住。
府中上下肃然。
沈崇山与赵清澜整理衣冠,率领阖府跪于中庭香案之前。
三名身着朱红麒麟服的钦差昂然而入,为首者手捧明黄卷轴,气度森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骠骑将军沈崇山,忠勇贯日,勋著旂常。前荡平江南巨憝,廓清宇内;今镇抚江南。功在社稷,泽被苍生。特晋封为镇国公,世袭罔替,锡之诰券,永彰殊勋!钦此——!”
臣,沈崇山,叩谢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沈崇山声音洪亮,叩首领旨。
然而,他低垂的眼眸深处,却没有丝毫封公拜爵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凝重。
这封赏来得太快,太厚,厚得烫手!江南初定,北境未稳,陛下此时将他抬至国公高位,置于烈火烹油之地,其意何为?是真心酬功,还是……捧杀?抑或是调虎离山的前奏?
赵清澜在旁一同叩谢,面上维持着得体的荣宠与感激,心中却警铃大作。
这华丽的封赏之下,弥漫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他握紧了拳头,骨节发出咯咯的轻响。
镇国公的爵位?不过是这场风暴中,一方新的战场罢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朔方城,靖王帅府。
一封由大内秘匣封存的密信,经由最隐秘的渠道,送到了刚刚巡视完粮仓归来的赵珩手中。
信笺是御用的洒金暗龙纹纸,上面是皇帝陛下亲笔,字迹比往日更加遒劲,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珩儿吾侄:江南粮道受阻大长公主与我事前告知过,户部周延首尾难查,朝议汹汹,皆指北境生变乃汝父子弹压不力所致。朕知尔等不易,然朕知尔等不易,然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朕特以给予你以先斩后奏之权速携信筒及朔方贪墨案、粮道劫案所有铁证,轻装简从,秘返京师!
朕于紫宸殿西暖阁候汝!切记,勿惊动沿途州府,免生枝节!”
赵珩捏着信纸的手指,骨节微微泛白。
玉面之上,寒霜骤凝。
果然来了!朝堂的攻讦,竟已如此急迫,甚至不惜颠倒黑白,将脏水泼向浴血戍边的靖王一系!皇帝这封密信,既是信任,更是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
要他“秘返”,带着足以掀翻朝堂的证据…此行,无异于闯龙潭虎穴!
他没有丝毫犹豫。
转身,对肃立身后的心腹侍卫统领,声音冷冽如刀:
“传令:点‘铁鹰’甲字营三百锐士,一人三马,轻甲便装,即刻准备。
帅府一切事务,暂交副帅陈韬署理。
对外只言本王世子病重。”
“属下遵命!”侍卫统领凛然应诺,转身疾步而去。
赵珩走到窗边,再次望向东南。
朔方城头的寒风似乎更烈了,卷着沙尘,如同无形的战鼓。
他解下腰间的佩剑,轻轻抚摸冰冷的剑鞘。
这柄饮过北狄血的利剑,终于要指向那看似金碧辉煌、实则暗藏刀锋的帝都了。
他小心地将那封密信与之前沈崇山留下的“血鹰”信筒、以及他这些天搜集的朔方仓曹贪墨案卷宗、粮道被劫的勘察记录(尽管“流寇”身份存疑,但痕迹就是痕迹)等所有关键证据,用油布层层包裹,贴身藏好。
这些,将是他在京城风暴中破局的利器。
夜幕低垂,朔方西门悄然洞开。
一队如同幽灵般的黑色骑兵,在赵珩的率领下,如同融入夜色的疾风,卷起滚滚烟尘,朝着京城的方向,绝尘而去。
马蹄踏碎春夜的寂静,也踏向了未知的惊涛骇浪。
扬州,镇国公府(原将军府)。
晚间一名沈崇山留在京中的暗桩,借着呈送“贺礼”的名义,将一张薄如蝉翼的密报,悄然递到了赵清澜手中。
赵清澜借着低头整理衣袖的瞬间,迅速扫过密报上的蝇头小楷,瞳孔骤然收缩!上面只有一行惊心动魄的字:
“靖王世子赵珩,奉密诏,携铁证,率三百铁骑,已于昨夜悄然离朔,星夜兼程,直扑京城!”
她猛地攥紧了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来了!比预想中更快!珩儿孤身入京,带着足以点燃朝堂的烈火!陛下密召,是护他?还是……将他置于更危险的境地?京中那些魑魅魍魉,岂会坐以待毙?
她抬眼,看向正与钦差周旋的丈夫。
沈崇山似有所感,目光与她瞬间交汇。
无需言语,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那山雨欲来的沉重与决绝。
廊下,乳娘抱着被厅内肃穆气氛惊扰、有些不安的沈清璇。
小郡主似乎感应到什么,清澈的大眼睛望向父母所在的方向,小嘴扁了扁,却没有哭,只是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朝着那象征着无上荣耀、此刻却仿佛带着无形枷锁的镇国公诰券锦帛,虚空抓了一下,仿佛想抓住些什么。
春光依旧明媚,牡丹依旧娇艳。
然而,扬州镇国公府与千里之外的京城,已被无形的风暴之线紧紧相连。
沈崇山新得的国公之位尚有余温,而一场关乎家族存续、朝堂格局乃至北境安危的巨大风暴,已在赵珩那三百铁骑掀起的烟尘中,轰然拉开了序幕。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