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朝廷的赈济队伍浩浩荡荡抵达。
崭新的军服铠甲堆积如山,寒光闪闪的兵刃被小心卸下,一袋袋饱满的粮食散发着谷物特有的香气。
更重要的是,二十名太医一到,便立刻投入了伤兵营的救治工作。
伤兵营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但气氛已比之前好了许多。
呻吟声仍在,但绝望的气息淡了。
太医们仔细地为伤兵清洗伤口、换药、诊脉,手法娴熟,态度温和。
一些伤势较轻的士兵,已经换上了新发的厚实冬衣,虽然脸上仍有病容,但眼中已有了光亮。
“谢…谢陛下隆恩!谢王爷!谢大将军!”一个断了腿的老兵,看着自己包扎整齐的伤处和新发的棉衣,挣扎着想爬起来磕头,被太医按住。
“老哥,安心养伤。”
一位年长的太医温言道,“陛下惦记着你们呢。这药是宫里最好的金疮药,这棉衣也是新棉花絮的,暖和。”
营地外,工部的匠作正指导着招募来的民夫和部分轻伤士兵,热火朝天地修复着被战火摧毁的村落。
夯土筑墙,伐木造梁,修复水渠。虽然简陋,但一座座能遮风挡雪的土屋正拔地而起。
一处刚打好地基的村落旁,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农户,领到了官府分发的越冬粮种和一小袋救命的粮食。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农捧着那饱满的麦种,浑浊的老泪纵横,对着朔方城的方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哽咽着叩首:“青天大老爷!活命之恩啊!谢陛下!谢王爷!谢大将军!”
寒风依旧凛冽,但新发的冬衣裹住了身体,新修的房屋挡住了风雪,新发的粮种埋下了希望。
定北道的土地上,战争的创伤依旧狰狞,但一股顽强的新生力量,在朝廷的输血、靖王与沈崇山的铁腕治理、以及无数军民的努力下,正艰难而坚定地破土而出。
帅府书房内,赵彻看着案头新到的奏报,上面详细列出了赈济物资的分配、房屋修复的进度、新垦荒地的规划……他提笔沾墨,在奏报末尾批下:“民生维艰,抚恤务必落到实处。贪渎者,杀无赦。”笔锋凌厉,带着铁血余温。
沈崇山则看着兵部送来的新式劲□□,与几位将领低声讨论着如何整编新纳入的草原降兵,组建更强大的定北边军。
他的目光偶尔会飘向长公主营帐的方向,带着深深的牵挂。
赵珩独立于庭院中,望着北方阴山的方向。
那里曾是蛮夷王庭的所在,如今已插上大雍的龙旗。
他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承影”冰凉的剑柄,眼神深邃。
外患虽平,内治方兴。
这片刚刚纳入版图的广袤土地,这百废待兴的定北道,这看似平静却暗流涌动的朝堂……对他而言,不过是另一片需要以铁血和意志去征服的战场。
玉面修罗的剑,似乎从未真正归鞘。
北境烽火暂熄,江南告急。加急的信件信使也是八百里加急送往定北让沈崇山整顿兵马立即启程。
帅府内的灯火彻夜未熄。
连日来,赵彻、沈崇山与几位核心将领、户部工部官员几乎未曾合眼,将赈灾、重建、安置降兵、整编边军等千头万绪的事务勉强梳理出框架。
疲惫如潮水般侵蚀着每个人的神经,然而北境初定的根基,容不得丝毫懈怠。
案头堆积如山的公文尚未处理完毕,门外再次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比上次更加沉重,带着风雪欲来的气息。
“报——!八百里加急!江南道急报!”传令兵的声音嘶哑,裹挟着刺骨的寒气冲入暖阁。
他铠甲上凝着厚厚的霜花,嘴唇冻得发紫,双手捧着一个沾满泥泞冰碴的铜筒,火漆上赫然是兵部加印的朱红印记。
满屋的讨论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枚小小的铜筒上。
江南?那是帝国最富庶的粮仓,是远离战火的后方腹地!
沈崇山霍然起身,一个箭步上前接过铜筒,验看无误后迅速打开,抽出一卷明黄色的帛书。
他目光如电,快速扫过,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紧抿的唇线透出森然寒意。
他深吸一口气,将帛书递给主位上的赵彻。
赵彻展开圣旨,殿内静得只剩下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皇帝的御笔朱砂刺目,字里行间透出前所未有的急迫与震怒:
制曰:
江南道急报!海寇勾结水匪、盐枭,趁北境战事方歇、朝廷精力牵系之际,聚众数万,连陷沿海三州七县!
匪首伪号“镇海王”,凶焰滔天,劫掠漕运,焚毁官仓,荼毒生灵!江南半壁震动,漕运断绝,京师粮秣告急!
北境既平,敕令镇国公、大将军沈崇山,即刻点齐本部精锐铁骑三万,火速南下平叛!
沿途各州府全力支应粮草,不得有误!兵贵神速,务必以雷霆之势,荡平丑类,恢复漕运,安定江南!
靖亲王赵彻,晋王世子赵珩,留守定北道,全权负责赈灾抚民、整军防务、安置降部诸事。
定北乃新复之地,百废待兴,亦为北疆屏障,万不可再生乱象。尔等当戮力同心,不负朕托!
事态紧急,着沈崇山接旨后即刻整军,星夜启程!不得延误!
钦此!
景和二十三年冬月廿三
“海寇、水匪、盐枭……数万之众……”户部李主事脸色煞白,喃喃自语。
江南若乱,漕运一断,不仅京师震动,连北境这刚刚拨下的赈灾粮款都可能成无源之水!
沈崇山一拳重重砸在铺着地舆图的桌案上,震得笔架砚台嗡嗡作响,眼中怒火与杀意交织:“好一群趁火打劫的鼠辈!竟敢在此时作乱!”
他看向赵彻,声音斩钉截铁:“靖王爷,事不宜迟,我即刻点兵!北境……就托付给王爷和世子了!”
赵彻的脸色同样凝重如铁。
江南之乱,牵一发而动全身,其凶险程度,未必亚于北境一场大战。
他沉声道:“崇山放心南下,定北有本王与珩儿在,乱不了!你此去江南,水路纵横,匪类狡诈,非北地草原野战可比,务必谨慎,稳扎稳打。
所需军械粮草,本王会尽力协调沿途供给。”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沈崇山眼底的疲惫与血丝,声音低沉了几分:“澜儿和孩子……可经不起再一番长途颠簸了。
让她们留在朔方,有太医照料,待春暖再缓缓归京。本王自会护她们周全。”
沈崇山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痛楚与挣扎。
将产后虚弱的妻子和襁褓中的幼子留在苦寒未消的北境,自己却要奔赴万里之外的烽烟……这抉择如同剜心。
他沉默片刻,声音沙哑却坚定:“澜儿……和孩子,就托付给王兄了。
待江南平定,我必亲迎她们回京!”这承诺,是对赵彻,更是对自己。
“父王,沈大将军。”
一直沉默侍立在阴影中的赵珩突然开口。
他上前一步,玄衣衬得面容愈发冷峻,“定北防务,新军整编,降部安置,儿臣已有预案,即刻便可呈上。
江南水网密布,匪寇多藏匿于岛屿河汊,或可调拨部分熟悉水性的原北境水寨降卒随行,或有用处。”
他语速平稳,条理清晰,仿佛早已预料到变故,并为此做了准备。
沈崇山看着这位愈发深不可测的侄儿,眼中掠过一丝赞许与复杂:“世子思虑周全。
此事可行,我会与兵部侍郎商议抽调。”
长公主营帐帐内温暖依旧,药香氤氲。
赵清澜刚哄睡了孩子,正就着烛光翻阅大长公主的家书,指尖抚过姐姐字里行间的泪痕与牵挂。
帐帘猛地被掀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
沈崇山带着一身未散的肃杀与风雪大步走了进来,铠甲未卸,眉宇间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急迫。
“崇山?出什么事了?”
赵清澜心下一沉,放下信笺。
沈崇山走到榻边,单膝触地,紧紧握住妻子微凉的手,声音沉重地将江南急变好在江南城内一切稳定与皇帝旨意道出。
末了,他艰难地开口:“澜儿……军情如火,我须即刻南下。
此去路遥凶险,北地苦寒未消,你产后虚弱,孩儿幼小……实在不宜随军颠簸。
我已恳请靖,留你在朔方静养,待春和景明……”
赵清澜静静地听着,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沉静,并未如沈崇山预想般激动或哀伤。
她反手握住丈夫布满厚茧的大手,指尖用力,目光直视着他焦虑的眼眸:
“崇山,你我是夫妻,更是大雍的镇国公与长公主。”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江南之乱,断我漕运,动摇国本,其害不亚于北境烽烟。
你身负皇命,统兵平叛,责无旁贷。我若留在后方,于你,于军心,皆是牵绊。”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愈发坚定锐利:
“我随你同去,三个儿子还在那边呐好久没有看到了。”
“澜儿!”沈崇山惊愕,猛地抬头,“不可!你身体……”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赵清澜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长公主的威仪,“太医说了,只要路途缓行,照料得当,并非不可。
况且,”她眼中闪过一丝凛然,“江南官场,盘根错节,此次匪乱能如此猖獗,背后未必无人!
我以长公主身份随行,开府仪仗,便是陛下亲临的象征!
可代天巡狩,震慑宵小,清查吏治,断那些魑魅魍魉的暗中勾连!于你平叛,于安定江南,只有助益,而非拖累!”
她看着丈夫眼中翻涌的震惊、担忧、心疼,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理解与痛惜。
她抬手,轻轻拂去他肩甲上的霜雪,声音放柔,却依旧坚定:“崇山,让我与你并肩。这一次,我们一同守护大雍的江南。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炭火燃烧的轻响。
沈崇山看着妻子苍白却坚毅的面容,看着她眼中那份与生俱来的责任与无畏,所有的劝阻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知道,她是对的。
这不仅是为了他,更是为了社稷。
他重重地点头,将妻子的手紧紧贴在自己冰冷的铁甲上,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沙哑的承诺:“好!我们同去!我定护你周全!”
急促的号角撕裂了朔方城沉寂的夜空。军营瞬间沸腾,无数火把亮起,如同坠地的星河。
马蹄声、甲胄碰撞声、将领的呼喝声汇成一片。
帅府门前,风雪更疾。
沈崇山一身戎装,披风猎猎。赵彻与赵珩并肩而立,身后是留守的将领和官员。
“靖王爷,定北就拜托了!”沈崇山抱拳,目光扫过赵彻沉稳的面容和赵珩深不见底的眼眸。
赵彻抬手重重按在沈崇山肩上:“江南凶险,务必珍重!澜儿……就交给你了!定北有我,放心!”
“大将军放心,末将等定不负所托!”留守将领齐声应诺,声震风雪。
赵珩上前一步,对着沈崇山深深一揖,声音清冷如金铁交鸣:“沈将军保重。
江南水路,诡谲多变,若需北境熟悉水性之卒或特殊军械,随时传讯,侄儿定当竭力筹措,星夜驰援。”
他话语简短,却字字千钧,蕴含着掌控全局的力量。
沈崇山深深看了赵珩一眼,颔首:“有劳世子!”
他的目光越过众人,投向不远处那辆特制的、铺着厚厚锦褥、燃着暖炉的宽大马车。
车窗的帘子掀起一角,露出赵清澜苍白却平静的面容。
她微微颔首,目光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出发!”沈崇山不再多言,翻身上马,勒转马头。
沉重的城门在风雪中缓缓洞开。
三万铁骑,如同一条沉默的黑色巨龙,在火把的映照下,迎着凛冽的寒风与漫天飞雪,向着南方未知的烽烟,滚滚开拔。
马蹄踏碎冰雪,溅起泥泞,沉重的脚步声渐渐汇入风雪的呼啸。
赵彻与赵珩伫立在城门楼上,目送着大军融入苍茫的夜色。
“珩儿,”赵彻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缥缈,“这北境的担子,更重了。”
赵珩的目光依旧追随着南方那逐渐消失的火龙,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承影”剑柄。
剑鞘冰凉刺骨,却压不住他眼底深处翻涌的、比北境风雪更冷的锐芒。
“父王放心。”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穿透风声,“北境乱不了。
江南的烽火……”他微微一顿,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也终将熄灭。”
风雪更大了,朔方城如同巨兽般沉默地匍匐在苍茫大地之上。
南下的铁蹄,踏碎的是江南的迷梦,还是又一片血雨腥风?北境的重建之路,在这位年轻的“玉面修罗”手中,又将走向何方?
一切都笼罩在冬夜深沉的风雪之中,唯有帅府书房案头那未干的朱批——“贪渎者,杀无赦”——在烛火下,殷红如血。
凛冽的北风渐渐被湿润的东南风所取代,刺骨的严寒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料峭春寒与连绵阴雨。
沈崇山率领的三万铁骑,如同一股黑色的钢铁洪流,沿着官道滚滚南下。
军情如火,行军速度极快,但为了照顾产后虚弱的赵清澜,沈崇山还是特意放缓了中军的速度。
那辆特制的宽大马车,内部铺着厚厚的锦褥,燃着无烟的银霜炭,暖炉烘烤,隔绝了外界的湿冷。
随行的太医寸步不离,汤药饮□□心调理。
饶是如此,长途跋涉的颠簸依旧消耗着赵清澜的元气。
她时常面色苍白,靠着软枕闭目养神,但那双清亮的眸子睁开时,依旧闪烁着沉静而锐利的光芒。
她并未沉溺于病榻,沿途经过州府驿站,她总会召见当地主官,以长公主身份垂询地方民情、吏治,尤其是沿海州县对海寇匪患的防备情况。
她的问话看似随意家常,却往往切中要害,令一些心怀鬼胎或庸碌无为的官员冷汗涔涔。
“殿下,您该歇息了。”
随行的老御医又一次忧心忡忡地劝道。
赵清澜放下手中一份关于某县仓禀空虚的密报,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不容置疑:“无妨。
江南糜烂至此,非一日之寒。这些地方官的奏报,粉饰太平者居多。
本宫多听一分,多问一句,或许就能少走一分弯路,少流几滴将士和无辜百姓的血。”
沈崇山策马行在马车旁,听着车内偶尔传出的、属于长公主的威严清冷的声音,心中既骄傲又心疼。
他的妻子,从来都不是需要被圈养的金丝雀。
她是翱翔九天的凤,纵使羽翼染霜,其志仍在苍生社稷。
他只能将这份担忧化作更严密的护卫,中军精锐如同铁桶般拱卫着这辆承载着帝国明珠的马车。
当大军终于抵达此次平叛的前线核心——吴州城时,已是初冬。
然而,这座江南附属地城邦,此刻却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城门紧闭,吊桥高悬,城墙上士兵神色紧张,刀枪出鞘,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和淡淡的血腥气。
城外可见被焚毁的村落废墟,田野荒芜,流民如蚁,哀鸿遍野。
吴州知府徐文弼率领一众地方官员,战战兢兢地跪迎在城门外。
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官袍整洁,但眼神闪烁,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疲惫与惶恐。
“下官吴州知府徐文弼,率阖城僚属,恭迎镇国公、长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声音在料峭的风中微微发颤。
沈崇山端坐马上,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这群地方官吏,并未立刻叫起。
那股久居上位、历经血火淬炼的威压,让跪伏在地的官员们几乎喘不过气。
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徐文弼身上,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
“徐知府,海寇连陷三州七县,兵锋直抵吴州城下,焚掠漕船,断绝粮道。
尔等身为地方父母,守土有责,却让匪类猖獗至此!
奏报中只言片语,轻描淡写,是何居心?
莫非,真要等那‘镇海王’砍下尔等项上人头,才知事态紧急?”
徐文弼浑身一抖,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板上:“国公爷息怒!下官……下官无能!匪寇凶狡,来去如风,勾结内鬼,里应外合……下官等拼死抵抗,奈何兵微将寡,器械老旧,实是……实是力有不逮啊!”
他身后的官员也纷纷叩首,一片告罪求饶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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