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吴州码头,如同沸腾的钢铁熔炉。
巨大的战船——艨艟、福船、海沧船——如同蛰伏的深海巨兽,在摇曳的灯火和沉沉的夜幕下显露出狰狞的轮廓。
海水拍打着粗粝的船身,发出沉闷的呜咽。
空气中混杂着桐油、铁锈、湿木头、咸腥海风,以及一股若有若无的火药硫磺气味,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码头上,人影绰绰,火把与风灯交织出晃动的光影。
身着靛蓝色粗布短褐、头戴藤编笠盔或裹着汗巾的水兵们,喊着低沉有力的号子,正将最后一批物资扛上跳板:沉重的弹药箱(里面是圆形的实心铁弹和用于杀伤人员的霰弹)、成捆的箭矢、密封的油脂火罐、沉重的铁锚和缆绳。
他们的动作迅捷而富有节奏,汗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在寒冷的夜风中蒸腾起白气。
铠甲碰撞的铿锵声、沉重的脚步声、军官短促的喝令声、木箱落地的闷响,交织成一曲大战前的沉重序章。
旗舰“定海”号,是最大的一艘福船,三层甲板如同海上堡垒。
船首高昂,雕刻着狰狞的镇海兽首,两侧船舷密密麻麻排列着黑洞洞的炮口,粗短的碗口铳和稍长的佛郎机炮在火光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幽光。
甲板上,炮手们正用浸湿的厚布仔细擦拭着炮身,检查引火孔;
弩手在调试着巨大的床弩和神臂弓,绞盘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手持长矛、腰挎雁翎刀或藤牌腰刀的跳帮战兵,则倚靠在船舷边闭目养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脸上是久经沙场的沉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沈崇山一身玄色山文重铠,猩红的披风被强劲的海风扯得笔直,猎猎作响。
他如铁铸般立在“定海”号高耸的船头,目光穿透沉沉黑暗,死死锁住黑石岛的方向。
眉头紧锁,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只有紧握腰间佩剑“断浪”剑柄的手,骨节微微泛白,显露出内心的凝重。
一阵轻微而熟悉的脚步声,带着一缕淡雅坚韧的药香,自身后传来。
沈崇山猛地回身。
赵清澜裹着一件厚重的雪白狐裘斗篷,兜帽边缘一圈柔软的绒毛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透明,仿佛易碎的琉璃。
在两名贴身侍女的搀扶下,她正沿着陡峭的舷梯,一步一步,异常缓慢却无比坚定地向上走来。
船头的风灯将她清瘦的身影拉长,摇曳不定。
海风强劲,吹得她斗篷翻飞,几乎要将她带走,但她每一步都踏得很稳。
当她终于踏上主甲板时,尽管气息微促,脸颊因寒冷和用力泛起一丝不自然的红晕,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寒夜中最坚韧的星辰,穿透了风浪与黑暗,直直望向沈崇山。
“澜儿!”
沈崇山一个箭步上前,毫不犹豫地解下自己厚重的玄色披风,就要往她身上裹去,声音带着急切和心疼,“这里风大浪急,寒气蚀骨!你怎么上来了?”
赵清澜抬起冰凉的手,轻轻却坚决地按住了他覆盖着冰冷铁甲的手腕,摇了摇头。
她的指尖触到他腕甲边缘的金属棱角,冰冷刺骨。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转向那片吞噬了星光的、未知而凶险的黑暗海域,那里是黑石岛蛰伏的巨口。
“你要出征了。”
她的声音被海风扯得有些飘忽,却清晰地传入沈崇山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我岂能不来送行?”
两人并肩立于船头,如同两尊并肩对抗风暴的雕像。
强劲的海风掀起他们的衣袂和披风,发出烈烈声响。
周围是水兵们奔忙的身影、金属摩擦的锐响、粗重的喘息;
更远处,是沉默的大海,以及那海天相接处潜藏的致命杀机。
巨大的船身在海浪中微微起伏,脚下甲板的晃动感清晰传来。
“黑石岛……很险?”
赵清澜的目光依旧投向黑暗深处,轻声问道。
她的声音在海风的呼啸中显得格外纤细,却又异常清晰。
“险。”
沈崇山的声音低沉如滚雷,没有丝毫粉饰,“礁石如林,水道诡谲,炮台林立。
正面强攻,十死无生。”
他顿了顿,语气中透出北境统帅特有的铁血与决断,“但有王胡子他们走‘鬼见愁’,攀‘鹰喙崖’,里应外合,胜算……有七成!”
他没有隐瞒,这是对妻子智慧和勇气的尊重,也是对即将到来的血战最真实的评估。
赵清澜沉默了片刻,海风卷起她一缕散落的发丝,拂过苍白的脸颊。
她缓缓从狐裘宽大的袖中,取出一个用明黄绸缎仔细包裹的小小护身符。
符身微温,带着她身体里最后一丝暖意。
她拉起沈崇山那只覆盖着冰冷铁甲、沾着海盐颗粒的大手,将护身符郑重地放在他粗粝的掌心,然后用自己冰凉纤细的手指,一根根合拢他因常年握刀而布满厚茧的手指,紧紧包裹住那枚小小的寄托。
“崇山,”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穿透了风声与海浪的喧嚣,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如同出鞘的利剑,“此战必胜!不仅为社稷漕运,为江南黎民,也为你我!待你凯旋,踏平黑石岛之时……”
她猛地转头,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精准地刺向吴州城内那片依旧灯火辉煌、丝竹隐约的深宅大院方向,声音冷冽如冰,“这江南水底的污泥浊水,也该彻底清一清了!
徐文弼、林茂源之流,还有他们背后的魑魅魍魉……”她微微停顿,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珠砸在甲板上,“一个也跑不了!铁证,已在我掌中!”
沈崇山只觉得掌心那枚小小的护身符,瞬间变得滚烫,仿佛蕴含着妻子全部的生命力与信念。
他猛地收拢五指,将那护身符和妻子冰凉的手一同紧紧攥住,巨大的力量透过冰冷的铁甲传递过去,几乎要将她纤细的骨头捏碎。
他深深地看着妻子,看着她苍白脸上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眸子,看着她挺直如青松的脊梁,千般担忧、万般不舍,最终只化作一句从胸膛深处迸发出来的嘶吼:“等我回来!你……务必保重!”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赵清澜用力地、重重地点头,眼中强忍的水光在风灯下闪烁,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她反手也用力握了握他覆盖着铁甲的手背,传递着无声的承诺:“你也一样。
我和孩子……等你!平安回来!”
没有更多缠绵悱恻的言语。
沈崇山霍然转身,披风在身后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他面向甲板上肃立的传令兵和将官,如同出鞘的神兵,气势瞬间攀升至顶点。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断浪”宝剑,剑锋在灯火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直指黑石岛方向!
“传令!”
他的声音如同九霄惊雷,炸响在“定海”号的甲板上,压过了所有的风声浪涌,“各舰就位!炮门开启!弩箭上弦!卯时初刻,扬帆——起航!目标——黑石岛!犁庭扫穴,就在今朝!”
“得令!”
甲板上的回应声如同山呼海啸,所有士兵的眼神瞬间被点燃,充满了决死的战意!
呜——!呜——!
数支巨大的海螺号角同时被吹响,苍凉、雄浑、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撕裂了寂静的夜空,如同远古巨兽的咆哮,在空旷的海面上翻滚激荡,远远传开,带着一往无前、有死无生的决绝!
赵清澜挺直了身躯,迎着凛冽如刀的海风,看着丈夫高大的身影如同一根定海神针,矗立在船头最前方。
她看着巨大的“定海”号主帆在号角声中,被数十名水兵喊着号子奋力拉起,粗壮的缆绳摩擦着桅杆滑轮,发出沉重的吱嘎声。
巨大的帆布缓缓展开,贪婪地捕捉着风向,遮住了本就暗淡的星光,投下令人窒息的巨大阴影。
整支舰队如同沉睡的巨兽被唤醒,船帆相继升起,锚链哗啦啦收起,船身开始缓缓移动,破开黑色的海水,向着那吞噬一切的黑暗驶去。
海风狂暴,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体吹倒。
侍女紧张地扶住她。
赵清澜却倔强地推开了搀扶的手,死死抓住冰冷的船舷栏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她挺直了那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折的脊背,如同岸边历经千年风浪冲刷而岿然不动的礁石,目光如炬,穿透风浪,牢牢锁定那艘渐行渐远的旗舰,以及旗舰船头那个顶天立地的身影。
她的目光,最终越过出征的舰队,死死钉在吴州城内那片依旧歌舞升平、仿佛与这肃杀出征格格不入的深宅大院方向。
眼中的寒芒,比这冬夜的海风更加刺骨,比即将爆发的炮火更加炽烈。
明处,巨舰即将喷吐烈焰,撕裂黑暗的海面。
暗处,无形的罗网已悄然收紧,只待雷霆一击。
江南的腥风血雨,这由贪婪与背叛点燃的滔天巨浪,终将在黎明破晓之时,迎来它最终的审判与彻底的湮灭!
舰队驶离吴州港,巨大的船体破开墨汁般的海水,犁出道道翻涌的白沫。
浓重如牛乳的海雾不知何时悄然弥漫开来,将整个舰队都吞噬其中。
视野急剧压缩,只能勉强看到邻近舰船的模糊轮廓,如同雾海中游弋的幽灵巨兽。
潮湿冰冷的雾气粘附在冰冷的铁甲、缆绳和士兵的脸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四周一片死寂,只有船体破浪的哗哗声、缆绳摩擦桅杆的吱嘎声,以及士兵们压抑的呼吸声。
火把的光芒在浓雾中晕染开昏黄的光团,反而更添几分诡谲。
旗舰“定海”号的船头,沈崇山如同礁石般矗立,玄甲上凝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
他眼神锐利如鹰,穿透浓雾,死死盯着罗盘和海图标注的方向。
浓雾是奇袭的天然掩护,但也意味着极大的风险——随时可能触礁,或者与敌船迎头相撞。
“报——大将军!”
一名浑身湿透的斥候小校从船舷敏捷地攀上,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
“前方三里,已至‘鬼见愁’外缘!雾气更浓,暗流汹涌,能见度不足十丈!王校尉的快船队已按预定路线,脱离主队,潜入礁区!”
沈崇山紧抿的唇线没有丝毫松动,只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嗯”。
他抬起覆盖着冰冷铁护腕的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整个旗舰瞬间陷入更深的寂静,只有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被无限放大。
所有士兵都屏住了呼吸,紧握着自己的武器,弩手的手指搭在冰冷的扳机上,炮手则伏在炮位旁,耳朵紧贴着潮湿的炮身,倾听着浓雾中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
时间在浓雾中仿佛凝固,每一息都拉得无比漫长。
二十艘狭长的艨艟快船,如同贴着海面滑行的黑色鲨鱼,悄无声息地穿行在“鬼见愁”犬牙交错的礁石群中。
王胡子(他此刻脱去了碍事的甲胄,只着一身紧贴肌肤的黑色水靠,露出虬结如铁的肌肉和几道狰狞的旧伤疤)半蹲在为首的快船船头,一双鹰眼在浓雾中努力分辨着方向。
冰冷的海水不时拍上船身,溅湿全身,但他毫不在意。
“左满舵!
小心那块‘鬼牙礁’!”
他压着嗓子,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指挥着舵手在狭窄湍急的水道中穿行。
船身几乎是擦着嶙峋尖锐的礁石掠过,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其中一搜船上的三十名敢死队员,个个精悍如豹,脸上涂抹着防反光的黑泥,背上绑着短刀、飞爪和特制的攀岩钉。
他们紧贴在湿滑的船舷边,身体随着船只的剧烈颠簸起伏,眼神却如同饿狼般死死盯着前方逐渐显露出巨大轮廓的黑色山崖——鹰喙崖!
“到了!”
王胡子低吼一声。
快船队在一处相对隐蔽、浪涛稍缓的崖壁下停住。
抬头望去,近乎垂直的黑色崖壁高耸入雾,如同巨神挥下的战斧,崖顶隐约可见微弱的火光,那是海盗的岗哨。
“上!”
王胡子没有任何废话,第一个抓起船上的飞爪索。
他深吸一口气,虬结的肌肉瞬间贲张,手臂猛地抡圆!
带着铁爪的绳索呼啸着破开雾气,带着沉闷的“笃”一声,牢牢扣住了崖壁上段一块凸起的岩石。
他用力拽了拽,确认稳固,然后如同灵猿般,手脚并用,仅凭双臂惊人的力量和双脚在湿滑岩壁上寻找细微的凸起借力,敏捷地向上攀去!
动作迅捷而无声。
紧随其后,三十条飞爪索如同黑色的毒蛇,悄无声息地射向崖壁。
一个个黑色的身影紧贴冰冷的岩壁,开始了一场与死亡和时间的赛跑。
锋利的礁石边缘割破了他们的手掌和膝盖,鲜血混合着海水滑落,但他们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眼中只有上方那代表胜利和生路的崖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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