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动后的收尾工作繁琐而紧张。K和那名状态极不稳定的少年被分别押上不同的车辆，严加看管。技术队涌入工作室，开始进行地毯式的勘查取证，各种仪器发出的微弱光芒在杂乱的空间里闪烁，与尚未散尽的硝烟味和化学试剂气息混合在一起。
箫恒站在工作室中央，面色冷峻地听取着各小组的初步汇报，条理清晰地下达着后续指令。他的声音沉稳有力，仿佛刚才那场电光火石的冲突和其后的情绪波动从未发生过。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脏依旧跳得又快又重，每一次搏动都像是在敲打着某种警示。他的余光，总是不受控制地瞥向那个安静地站在角落、正在配合取证人员说明情况的身影。
箫昙已经脱掉了那件沾了些许灰尘的西装外套，只穿着里面的浅色衬衫，更显得身形清瘦。他脸上依旧带着那副温和专业的面具，细致地回答着技术人员的提问，偶尔会用那双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向现场的某些细节。看起来冷静得不可思议。
但箫恒却清晰地记得，就在十几分钟前，自己紧紧抓住的那只手腕，是何等的冰凉，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轻颤。还有那双在枪口指向瞬间，看向自己时、深处一闪而过的、绝非平静的眼神。
一种混合着后怕、恼怒、以及强烈探究欲的情绪，如同暗流在他心底汹涌。他既为对方的安然无恙感到一种近乎虚脱的庆幸，又为他那种近乎疯狂的、将自己置于险境的冷静算计感到一股无名火起。
“……初步判断，这里是一个进行非法艺术品伪造、心理操控和特殊信息交易的窝点。”梁婧的声音将箫恒的思绪拉回，“发现了多种违禁化学药剂、精密伪造工具，以及多个加密的电子设备。那个被箫医生‘意外’触发的装置，确实是一个连接内网的数据销毁触发器，不过被及时干扰，没有完全启动，可能保留了部分数据。”
箫恒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扫过那片狼藉：“重点勘验所有电子设备，特别是那台平板电脑。还有，那个男孩，立刻安排医护人员和心理专家进行干预，他是重要证人和受害者。”
“明白！”
交代完现场，箫恒迈步走向角落的箫昙。技术人员刚好问完话暂时离开。
两人目光相接。
空气瞬间变得有些凝滞。
“你需要立刻回去做一个详细的行动报告，尤其是关于你接触目标和触发装置的过程细节。”箫恒开口，声音公事公办，听不出情绪。
“好的，箫队。”箫昙微微颔首，语气同样平静。
“还有，”箫恒的声音低沉了几分，目光锐利地落在他脸上，“你刚才摔倒时，有没有接触到什么异常物质？或者感觉到任何不适？”
这是在询问他是否可能暴露于危险化学品或其它威胁之下，是必要的安全程序，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箫昙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没有。我很好。谢谢箫队关心。”
他的回答天衣无缝，眼神坦然。
箫恒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想从那平静无波的面具下看出些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那就好。回指挥部再说。”
一行人押解着嫌疑人，带着初步缴获的物证，撤离了工作室，返回临时设在当地警方会议室的指挥部。
车程中，两人同坐一辆车后座，却一路无话。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车窗外的夜景飞速流淌。一种无形却强大的张力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沉默中积蓄，一触即发。
回到指挥部，已是凌晨。但没有人有睡意。突击审讯、证据分析、报告撰写……各项工作立刻紧张地开展起来。
箫昙被带到一个单独的房间做笔录。箫恒则坐镇主会议室，听取各方进展，眉头始终紧锁。K极其顽固，拒不开口。那个少年情绪崩溃，问询进展缓慢。技术队对电子设备的破解也遇到了强大的加密阻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僵局持续。
箫恒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和烦躁。他起身走到走廊尽头，想透口气，却发现箫昙刚好也从询问室里出来，似乎刚刚完成笔录，脸上带着一丝倦色，正微微活动着有些僵硬的脖颈。
两人在空旷安静的走廊里不期而遇。
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脚步同时顿住。
目光再次在空中交汇。没有了旁人在场，那层专业的的伪装似乎变得稀薄起来。
箫恒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和眼底的倦意，想到他刚才在行动中经历的危险，想到他那看似镇定实则可能的后怕，那股压下去的火气和某种更复杂的情绪再次翻涌上来。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朝着箫昙走近了一步。
走廊很宽，但他的逼近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箫昙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绷紧，却没有后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箫恒的声音低沉沙哑，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压抑着的、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意味，“如果我的反应慢零点一秒？如果赵峰没有及时扑上去？如果那个屏蔽器没有起作用？！”
他的质问如同连珠炮，步步紧逼。
箫昙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迎着他的目光，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知道。但那是当时最优的选择。成功概率经过计算，风险可控。”
“去他妈的风险可控！”箫恒罕见地爆了粗口，又逼近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超出了安全范围，近到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瞳孔中自己的倒影，“你的计算里有没有包括万一失败的结果？！有没有包括……”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后面的话似乎难以启齿，但那汹涌的情绪却明明白白地写在他的眼睛里——那是一种混合着恐惧、愤怒和后怕的强烈情感，强烈到几乎要灼伤人。
箫昙被他从未展现过的激烈情绪震住了，一时忘了回应。他看着箫恒那双仿佛燃着暗火的渐变眼眸，看着里面清晰映出的、那个有些失措的自己。
“箫队……”他下意识地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就在这时，箫昙西装裤袋里的私人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发出沉闷的嗡嗡声。
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如同警铃，瞬间打破了这紧绷到极致的气氛。
箫昙像是找到了一个喘息的机会，立刻后退了半步，低下头从裤袋里拿出手机。然而，或许是因为心神不宁，或许是因为动作匆忙，手机从他指尖滑脱，“啪”地一声掉在了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
两人同时低头看去。
手机屏幕朝下落地，但似乎没有摔坏。只是，在手机旁边，一个极其微小、薄如蝉翼、几乎透明的金属芯片，从手机壳的缝隙里被震了出来，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
——正是之前行动中，箫昙从K的平板电脑上巧妙取出的那个芯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箫昙的身体瞬间僵硬，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立刻弯腰去捡！但他的手却在微微颤抖，眼神中充满了极度复杂的情绪——那不是被发现的惊慌，而是一种极度焦急、甚至可以说是恐慌！仿佛那芯片是比他性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箫恒的目光锐利如鹰，几乎在芯片落地的瞬间就锁定了它！虽然不清楚这具体是什么，但箫昙那瞬间剧变的脸色和反常的、绝非心虚而是焦急恐慌的反应，让他心头猛地一沉！
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箫昙正要弯腰下去的手腕！力道下意识地放轻了些，不再是钳制，更像是阻止和询问。
“这是什么？！”箫恒的声音依旧带着震惊，但怒火已被极大的疑惑和警惕取代，目光紧紧盯着地上那枚微小的芯片，又猛地转向脸色惨白、焦急万分的箫昙，“你从现场带出来的？！怎么回事？！”
他的直觉告诉他，事情绝非简单的私藏证据那么简单！箫昙的反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虚或背叛，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焦急！
“我……”箫昙手腕被抓住，无法挣脱，他抬起头看向箫恒，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急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恳求，声音甚至带上了颤音，“箫队！快！捡起它！不能让它暴露在空气里太久！它会自毁！”
自毁？！
这个词如同惊雷般在箫恒耳边炸响！
他瞬间明白了！这不是私藏！这是箫昙在那种极端危险的情况下，冒着巨大的风险，用那种近乎表演的方式，从敌人眼皮子底下取出的、极其关键且可能具有自毁功能的证据！他之所以没有立刻上报，很可能是因为来不及，或者……这证据特殊到不能经过常规流程？！
没有任何犹豫，基于一种近乎本能的、在生死关头建立起来的信任，箫恒立刻松开了箫昙的手腕，以最快速度、极其小心地弯腰，用戴着战术手套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捏起了那枚微小的芯片！
就在芯片离开地面的瞬间，箫恒似乎看到芯片表面极细微地闪过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微光，随即隐去！
箫昙猛地松了一口气，身体几乎虚脱般晃了一下，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但眼神依旧紧张万分地盯着箫恒手中的芯片。
“需要一个特制的防干扰屏蔽袋！快！”箫昙急促地低声道，目光飞快地扫向四周。
箫恒没有任何质疑，立刻按住耳麦，用极低的声音急切命令道：“梁婧！立刻带一个最高级别的防电磁干扰证物袋到二楼走廊东侧！立刻！不要问原因！快！”
不到三十秒，梁婧拿着袋子气喘吁吁地跑来，虽然满脸疑惑，但看到箫恒极其严肃凝重的表情和旁边脸色苍白的箫昙，她聪明地没有多问，递过袋子后立刻转身离开。
箫恒极其小心地将那枚仿佛蕴含着巨大能量的芯片放入特制的屏蔽袋中，严密封好。
直到此刻，两人才真正松了一口气。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感觉弥漫开来。
走廊里再次陷入寂静，但气氛已然完全不同。
箫恒看着手中那袋小小的芯片，又看向眼前仿佛虚脱般的箫昙，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愤怒和后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震撼、庆幸和……难以言喻的愧疚。他刚才，竟然差点误会了他……
“这到底是什么？”箫恒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沙哑。
箫昙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微微喘息着，额角还有未干的冷汗。他推了推有些滑落的眼镜，声音疲惫却清晰：“如果我没猜错，这应该是通往那个‘暗网画廊’更高层、或者联系其核心成员的物理密钥之一，甚至可能存储着未上传的敏感交易记录。K的平板电脑只是终端，这个才是关键。它有生物识别和接触空气时限触发自毁的设置，我必须用最快的方式取出来并用手机内部的隔离层暂时屏蔽……来不及走程序。”
他的解释言简意赅，却透露出极大的信息量和风险。
箫恒瞬间明白了所有。明白了他那场“意外”摔倒的精妙设计，明白了他所有的冷静背后承担着多么巨大的压力和心理负担，也明白了自己刚才的质问有多么愚蠢和伤人。
一种强烈的自责和庆幸涌上心头。幸好……幸好他反应过来了，幸好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对不起。”箫恒看着箫昙，极其郑重地、低声说道，“我刚才……”他的话堵在喉咙里，难以继续。骄傲如他，很少道歉，但此刻，这句道歉却发自肺腑。
箫昙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微微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个极其疲惫却真实的弧度：“没关系。箫队，你的反应是正常的。是我行事太过……剑走偏锋，没有提前沟通。”他的语气里没有一丝埋怨，只有理解和平静。
这种全然的理解和包容，反而让箫恒更加无地自容，同时也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和……怜惜。
他看着箫昙苍白疲惫的侧脸，看着他那被冷汗微微浸湿的鬓角，想到他独自承担的压力和风险，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再次向前一步。
这一次，不再是逼问和压迫。
他伸出手，没有去抓手腕，而是……极其轻柔地、用指腹擦过了箫昙额角那滴将落未落的冷汗。
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与他平日冷硬的形象截然不同。
指尖传来的微凉湿意，和对方皮肤细腻的触感，让两人同时微微一颤。
箫昙的身体瞬间僵住，猛地抬起眼，难以置信地看向箫恒。镜片后的眼眸微微睁大，里面清晰地倒映着箫恒此刻复杂而温柔的神情。
箫恒也因自己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而愣住，手指停留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走廊的光线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那双渐变的眼眸中，翻涌着愧疚、庆幸、后怕、以及一种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深切的关怀。
空气仿佛再次凝固了。一种全新的、更加微妙而粘稠的张力在两人之间滋生。
没有言语，只有彼此剧烈的心跳声和交织的呼吸声在安静的走廊里回荡。
那轻轻的一擦，仿佛擦过了所有的误会与隔阂，露出了底下最真情实感的情绪和连接。
良久，箫恒才有些不自然地收回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掩饰着尴尬，将那个装有芯片的屏蔽袋递给箫昙：“这个……是你取得的，由你亲自交给技术队处理最合适。”
这是一个信任的姿态。
箫昙看着递到眼前的芯片，又看向箫恒那双恢复冷静却依旧带着复杂情绪的眼睛，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证物袋。他的指尖无意间擦过箫恒的掌心。
两人再次同时一颤。
“走吧。”箫恒转过身，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但仔细听，似乎比平时柔和了些许，“我陪你一起去。”
说完，他率先向前走去，只是步伐刻意放慢了些许。
箫昙看着他的背影，握紧了手中的芯片，指尖那残留的、对方掌心的温度仿佛一路蔓延到了心里。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异样的悸动，快步跟了上去。
一场险些爆发的信任危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化解，并在那指尖轻柔的一擦中，悄然转化为了某种更加深刻而难以言喻的羁绊。
而前方，还有更多的迷雾，等待着他们一起去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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