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子贵的妻子任庄要生了，子贵匆匆忙忙起身找了接生婆来。
子贵家的灯火在夜里亮了很久，子贵站在门外走来走去，嘀咕着怎么办怎么办了很久，终于在天蒙蒙亮的时刻，迎来的婴孩的第一声哭啼。
任庄没有声音，子贵抱着新生的孩子，一脸褶皱在看见孩子的性别时，悄然熨平。
“怎么是个女孩？”子贵问接生婆。
接生婆见得多了，她擦过头上的汗水，“任庄生孩子耗尽了力气，不过所幸老天保佑，母女平安，等她醒过来，给她炖点鸡汤补补，孩子也好吃奶。”
子贵合上包裹孩子的小被子，反反复复再打开，不敢置信地又问接生婆一遍，“怎么是个女孩，我儿子呢？”
接生婆伸出了手，不管子贵疯疯癫癫的样子，张口要钱，“事也办完了，你且先把钱结了，我要回家了，我乖娃娃早上起来还要吃馒头呢，在你这我可耽误不得了。”
子贵刚刚满是欢喜的心现在竟生出一点恨意，一把把孩子丢到接生婆手里，面目狰狞地问，“我问你我儿子呢？今天你不把我儿子给我交出来，你也别想拿钱！”
真是个疯子，接生婆心里想，不过她不怕这无赖，村落里哪家妻子生孩子不要找她？这次生女儿，下次难不保要生儿子，给她找麻烦，不就是给自家断了后路吗？
接生婆镇定地哄起哭闹要吃奶的孩子，“任庄就生这一次孩子？你要不给钱，下次你儿子和任庄的命，你都不要来找我救。”
子贵一下子就清醒了，接生婆说得对，他以后还是要有儿子的，他恍恍惚惚给接生婆道了歉，给了钱，抱着女儿仿佛走了一遭鬼门关的不是任庄，而是他。
接生婆临走前看不过去，到底是给子贵指了个方向，“庄里的神树，你且去拜拜，把叶子摘了给任庄泡水喝，倒有些用的。”
接生婆走了，子贵抱着孩子坐在凳子上，天边还没有曙光出现，烛火燃到了底，屋子里头渐渐暗了下来。
坐了好一会儿，子贵抱着孩子出了家门，他怔怔地走到神树下，抬头喃喃自语。
“神树啊神树，你是当真有用？”
婴孩的哭啼嘹亮，她仿佛在告诉树，我来了。
可没有风，林鱼不能像回应风回一样，给予她同样的回应。
她盯着小小的孩子，子贵盯着她，眼底越来越阴暗。
他抬起了双手，把孩子高高举起。
他松了手。
孩子重重地砸了下来，砸到神树的树根上。
树根发麻，传遍了林鱼的全身，她似乎感受到自己的灵魂在颤栗，止不住地颤栗。
子贵着了魔般地捡起了孩子，再毫不留情地摔了下去。
一次，两次……直到婴孩的啼哭渐小，直到婴孩安安静静，再无声息。
婴孩的血流出母亲亲手缝制的小被子，流到树根上，流进土地里。
吸收了婴孩血的林鱼仿佛灵魂在发胀，她想挣脱树的肢体，变成一个真正的神灵，然后操控她的枝干，一下又一下地抽上子贵的身体。
就像他对他的孩子那样。
可林鱼只是棵树。
子贵摔死了孩子，他爬上树，摘了树的叶子。
他双手合十，虔诚地低下了头闭上了眼，他祈祷，“神树啊神树，保佑我来年生个儿子。”
“保佑我来年生个儿子。”
子贵回了家，他把神树的叶子泡了水，替了鸡汤，喂给虚弱的任庄喝。
任庄问孩子呢？子贵说，“是个死胎，埋了。”
任庄悲恸地吐了水，“你胡说，昨夜我分明听到他哭了，怎么可能是个死胎？”
子贵硬要给任庄灌叶子水，“生下来嚎了两声才没的，我只怕你伤心，才扯了谎，这个你喝了，对身体好。”
“这个孩子没了，等你身体好些了，咱们还能再生七八个，不要太难过搞坏了身体，不值得。”
任庄流下两行泪，她打翻子贵手里的碗，“不值得？你不要骗我了，是不是生了女儿你不想要，你就把她送人了？”
“没有。”
“你给弄死了？”
子贵抬不起头，没应声。
任庄的手捂住嘴巴，试了好几次才又能发出声音，“你把她……埋在哪儿了？”
子贵突然丧心病狂地笑了，“一把火烧了。”
村落里的人对子贵的孩子没了心照不宣，每日他们聚在一起谈论村落的家长里短时，一提到子贵家，便会齐齐看向中央的树。
树下成天坐了个疯女人，任庄疯了。
其他人躲任庄，也躲开了树。
风回不躲，疯女人坐在树下，风回坐在树上，她晃着脚，给任庄唱歌。
“月光洒满小村庄，树叶沙沙轻声响，闭上眼啊不要慌，娘亲陪在你身旁……”
风回唱得多了，任庄也学会了。
晚上她卧在树根上，轻声哼着这首歌。
林鱼在摇篮曲里闭上了眼睛，她感觉到与那天晚上孩子的血一般滚烫的东西落在同一个树根上。
第二天，林鱼睁开了眼，任庄死了。
她拿了条白绫，挂在树上，上吊死了。
林鱼醒了。
寝室里一片安静，今天周六，其他床铺的人都走了，外面的太阳已经照了进来。
林鱼迷蒙间找到手机，打开屏幕，上面显示着时间十点二十二分。
她放下手机，摸上自己的额头，不用体温计，她也能知道，这个温度烫的吓人，她发高烧了。
本来还打算今天早起回家拿厚衣服，结果现在倒好，她一觉睡到这个时间，还生病了，起床都困难。
平常这个时间，要是她回家的话应该已经到家了，今天还没有到，关卉不知道会不会打电话过来问问情况。
林鱼想了下，转念又想到刚刚看过的手机屏幕，上面干干净净，没有一条未接来电和未读信息，她真是脑子烧糊涂了，都开始想不可能的事了。
不过如果这周不回家取衣服，下周天气降温十几度，她现在寝室里的衣服，根本不可能御寒，如果回不去的话，现在的情况，只能叫关卉给她送些衣服来。
如果可以的话，再带她去一趟医院。
林鱼迟钝地思索再三，拨通了关卉的电话。
关卉接了，“喂？”
“喂，妈，我今天不回去了。”
关卉语气立马就不高兴了，“什么？不回来了？不回来你不早点说，我还早起去菜市，累死累活买了一堆的菜，这鱼都杀了，菜也备好了，你倒是说得轻巧，一句话就不回来了。”
关卉一通数落，电话那头传来林业的声音，“是谁啊？”
“还能是谁，林鱼，说不回来了，你女儿一个两个都这样，珠珠还好些，早就说了不回来，林鱼说了回来又不回来了，我准备那些饭菜不浪费了？”
林业打圆场，“不浪费，她们不回来吃我们俩吃，正好你也辛苦了，犒劳一下自己。”
林业似乎走了过来，关卉的怨气都小了许多，“早知道当初就该听你妈的，再生个儿子最好，女儿这才多大啊，就不着家了。”
说了半天，关卉总算想起电话那端还有个人，“没什么事就挂了吧，下次学学珠珠，有事就提前说，不要我们辛苦了半天，你临到头一句不回来了，让我们白忙活。”
“妈——”林鱼说话的速度不及关卉挂断的速度，还什么都没说，电话就传来挂断的提示音。
林鱼看了眼黑色的屏幕，上面照出她糟糕的头发，但看不出她虚弱的状态。
以前小的时候，她和关卉睡一个床，小时候的身体弱，动不动就感冒咳嗽，她还记得半夜忍不住了咳嗽两声，就被关卉烦躁地踢了两脚的事。
所以长大了，她仍然会觉得生病是件难以启口的事。
林鱼想到这些，她放下了手机，没有再打给关卉。
她太累了，她的四肢沉的抬不起来，她还想再睡一会儿。
子贵很快就娶了续弦。
他的第二任妻子生孩子前，子贵到神树前，又摘了神树的叶子，回家泡了水给妻子喝。
这次他如了愿，还真生了个儿子。
他高兴坏了，大摆宴席，请村落里的人都来吃酒席，酒席就摆在神树周围，那天人来人往，人声鼎沸，闹得林鱼脑仁嗡嗡的疼。
喝了酒的人大半，酒气浓重，有人当着众多亲属的面，醉得不成人形，对着神树就解开了裤子撒尿。
风回像个小大人的模样，在醉醺醺的大人面前张开了手，把神树护在身后，脆生生地说，“这是我们的神树，你这是大不敬，小心以后神树要惩罚你。”
大人喝了两两酒就不知天高地厚，伸出了手指点着风回的脑袋说，“你个小丫头片子别不知好歹，滚开，再不滚开别怪我手下不留情，我可要揍你了。”
他把风回一下子拨开，风回不服气，对着他的腰就狠狠推了过去。
大人站不稳，摔了个四脚朝天，没了面子的他酒气上头，站起来就朝风回伸出了巴掌。
风回挺直腰背，倔强地昂起了头盯着大人。
大人的巴掌没打下来，村长过来拦住了他，“你想干什么？”
村长冷下了脸，大人是其他村落过来的，他不认这个村长的威严，立刻虎着脸往村长脸上站了站，“你说我要干什么？这丫头片子有娘生没爹养的，今天我就替她父亲管教一番。”
村长瞪着眼，“我就是他父亲，不需要你来管教我的女儿。”
“你？”大人看不起村长，冷笑了声，“哼，你算老几？”
“我——”
“哎！”子贵过来，挡在了两个人中间，他赔着笑脸给村长说，“村长，怎么到这里来了？我们一桌子的人还等你喝酒呢。”
村长问子贵，“这是你哪门子亲戚，他说要替我管教我女，还要动手打人，你说说。”
子贵回头瞪了眼大人，“这是我们这的村长，你喝点酒就犯毛病不是？赶紧给村长赔不是。”
大人不服管，“你们村的村长还管得着我们村的人？他哪来的官威，好大一张脸啊！”
“住口！”子贵端着酒，语气凶了起来，他拉着大人往旁边过了过，小声附在他耳边提醒，“你放尊重点，以后我儿还要和村长走关系，你不要紧，别毁了我儿的前程。”
最后末了，他谨慎地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说，“你还想不想要儿子了？给村长赔不是，我就把我生儿子的办法告诉你。”
大人一听生儿子，和子贵转过身，就变了脸，他热络地两个手握住村长的手，“村长，对不住，我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您和千金，我给你赔不是了。”
村长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女不能被看轻，现在就不尊重他女，说打就打，那日后他不在了，他女岂能有好日子过？
他要给他女立下威望。
“和我女说，我女要是点头原谅你了，我就不追究这事了。”
大人二话不说蹲在风回面前，一双眼睛里写满有利可图的精明，“小女对不住，是我吃了熊心豹子胆，刚刚是这只手要打你是不是？”
他伸出刚才的巴掌，在风回嫌弃的眼神中，对着自己的脸扇了上去，他扇得脆响，其实手掌都没沾到脸，只有四根手指打到脸上，过水一般碰了就算。
不过他一下接一下，这架势糊弄小孩子已足够，风回叫了停，“下次你要是还对神树不尊重，她还是会惩罚你的，这次就不和你计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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