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出来是陷阱了?”
玉冠青袍,晃晃悠悠,围着茶棚废墟走动,疑惑地自问出了这一句话。
没多久,这人鼠头鼠脑的,朝林子深处探头张望。
若不是此人身量矮小了些,动作轻浮了些,模样清秀了些,定是要将此人误认为,曾白日在这里喝茶歇脚的青袍富商美男子。
这人整理了一番衣袍,呢喃道:“难道是我扮得不像?”
扶了扶顶上发冠,昂了昂首,这人端起两份架子,道:“应该是‘一模一样’吧。”
俯身瞧了几眼,这人又嘀咕道:“难道是会仙楼帮忙买来的袍子太新了?做工太粗糙了?”
自言自语到此处,这人拉起袖襟,定眼仔细分辨。
猛地甩手扔下衣袖,这人嘟囔道:“糊涂啊…无灯无火,就一点点月光,我离如此近都瞅不出真假,那人只剩独眼,怎么可能分辨得清。”
说罢,继续东张西望,寻踪觅迹。
看到这里,也知此人是那第五茗了。
白日里,隗晎为她破了「祈愿」,然而此事并未算了结。
究其根本,「祈愿」一事是真,却并不重要,掩藏在那之下的官满银,才是她被迫「承愿」「解愿」的主要原因。
官满银无意招揽的事,最后,竟落在了她头上。
是以,不用推算,她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第五茗,又再次被迫落入了官满银的命数里。
撇下隗晎,再次回到这里,也是因为此事需要她这局中人来破。
解命、保命…
她可不想拉上‘他人’入命…
不安地,揉了揉频繁跳动的双眼,第五茗一边找寻潘戎智的踪迹,一边嘀咕道:“好久不画阵法了,早知道你会迟迟不露面,我临走时,不该多余去擦那一脚…”
“好不容易甩开隗七一阵子,要是他赶来了,我还怎么跟你走…”
“要是他赶来了,知晓我这状况,生了不该有的事,你们会倒大霉的…”
“我处处为你们考虑,这个节骨眼,你们倒是撂挑子了。”
长叹一口气,她拍了拍双颊,醒神道:“我这心啊,太善了。”
蓦地,手一放下来,瞥见了些许金色断节软绳,她回忆起白日里的境况。
“啪”!
一巴掌拍在脑门上。
她拂袖负手伫立,尬笑片刻,故意高喊道:“哈哈哈…哈…哈,今天真高兴,喝了二两茶酒,吃了一盘糕点,还得了一身新制衣衫,我真的是太高兴了。”
林中没有动静。
暮色浓浓,秋风凛人,不凛鬼。
第五茗接着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咳…我心…我心甚喜,居然能在这异乡之地,即将遇见当日愿意载我一程之人。久别重逢,故人想来也是依旧,不仅如此,到时候他定会倾心相待,真是大喜之事啊~啊…啊!喜啊!!!”
林中毫无反应。
眼看快入冬了,夜越深,风越发的大,还夹了些水珠子…
第五茗嘴角笑容一顿,双手抹了一把脸。
擦净水汽,她无奈啐道:“见鬼了,我都说我很高兴了,怎么不现身呢…”
第五茗有些不耐烦了…
她单手叉腰,另一手指向林子,直言不讳道:“算你们有骨气!”
“我再说最后一事,你们不愿意要我,我就不客气了!!”
越说越气,反而凝不出一丝喜色。
第五茗闭上眼,努力在记忆里寻找快感,词不衔话,诚然道:“无论尔信与不信,我是心有欢喜的。”
微微侧头,她闭目深思,嘴角慢慢浅笑开来,道:“我心之喜,虽非今日之喜,但此心此情此意,长存我心。”
“未昭知众人,也未敢诉于他人,源于我珍之惜之。”
“一喜数名小鬼,喜之鬼心柔肠,能得今日成就。”
“二喜人命虽艰,却人命可争,亦能不定局于命下。”
“三喜有一人愿为我赴汤蹈火,为我万劫不复,为我之命,违天逆道。”
“这万年以来,磋磨至此时…我真的很开心…”
簌——
“大喜之人,师门有请。”
潘戎智站在一丈之外,恭敬揖礼,警醒道:“请勿拒绝。”
簌簌簌簌簌簌簌簌…
林中慢慢掠出几十道白影,比起白日里的数量,足足多了两倍。
欻欻欻欻欻欻欻欻…
明月下,银光频闪,这些个素衣蒙面的道士,齐齐抽出佩剑,直指第五茗,踱步逼近。
第五茗倏地睁开眼,扫了一圈,丝毫不惧。
抬步走向潘戎智,她埋怨道:“我的老祖宗,你总算是出来绑我了,你再不来,他就该来了。”
向四周摆手,又指了指腰间悬挂的物件,她继续道:“别动粗啊,我配合,不然这腰间通印会起作用。”
“铮”地一下,她弹走一把靠得过于近乎的利剑,道:“哎…哎,兄弟,你的东西拿远一点,它带杀气,我腰间的通印感知灵敏,到时候它发怒了,你们是受不住的。”
通印厉不厉害,素衣道人们是不清楚,他们只知道,方才第五茗两指之力,把那名持剑的人给逼退了四五丈,是肉眼可见的有些威力。
于是,众人不敢懈怠,持剑起势,甚至有的还掏出了符纸。
第五茗见状,摇了摇头,拿起佩印安抚,边走边道:“真的是为你们好,相信我,我比你们更着急呢。”
“做事这般毛毛躁躁的,照你们这样,那已死之人能等到你们为他重铸肉身吗?我看是难…”
她站定在潘戎智面前,刚伸出双手,便听见对方道:“你如何知晓我们所做的事?”
第五茗“啧”了一声,道:“你这问题问的…你觉得我会回答吗?”
潘戎智坚定道:“你会。”
第五茗大笑道:“哈哈哈…你说对了,涉及我所深知的事,怎么也得畅言两句。”
顿了顿,她挑明道:“喜、怒、哀、惧、爱、恶、欲,具一而盛裕者,视为七情之人。”
“你不问我姓名,口口声声,以大喜之人称呼我,我想不往这处琢磨也不行啊。”
“七情之人的七魄,加以山川鸟木,虫足鼠肝,可以重铸肉身,承载三魂,活死人。”
潘戎智独眼霎时暗淡几分,语气多了点起伏,道:“你是什么人?”
第五茗一怔,双手蜷了蜷,举起两只袖子,嗫嚅道:“富商富商,我是行商之人。”
潘戎智细细打量,点评道:“身形虽似,神行却异…”
突然,一名素衣道人,上前道:“师兄,此人知晓这般多,我们是否摘了她的东西,早点绑回去?”
他边说,手中剑,不听劝告地在第五茗衣袍上挑动。
从上至下,从左至右,没碰到通印,却险些触及爻仁,幸得第五茗及时腾出一只手,把爻仁也从腰间拿了起来。
一手举通印,一手握爻仁,第五茗大喘一口气,道:“哎,道友好剑法,我袍子居然完好无伤。”
“但道友的宝剑还是使慢点吧,我这袋子你也碰不得的,若是惊了它,你们同样受不住。”
那素衣道人,剑尖游走,完全不顾及第五茗的阻拦。
甚至看见第五茗如此宝贝那两样东西,他当即剑承法咒,欲去挑断绦绳,夺走通印和爻仁。
这哪能行…
第五茗侧身闪躲,阻止道:“不能取下来,一但取下来,他就该知道了,估计咱们尚未离开,你们便要前功尽弃了。”
“再说了,你这符咒太弱了,这绳子你们也斩不断,东西根本没办法取下来,何必多此一举呢。”
随她动作,其他持剑原地不动的素衣道人,纷纷都聚了过来。
第五茗急忙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啊…”
视线挪向潘戎智,她求助道:“你们不是找大喜之人吗?这样围困我,若是我心境改了,你们岂不是白费功夫?”
潘戎智举起手,制止道:“退下。”
慢慢地,那群素衣道士如言回到了来时的位置。
那舞动最凶的道人,也气鼓鼓,走到了潘戎智身侧。
第五茗大呼一口气,由己及彼,关心道:“对了,你们先前抓的人,应该都好生供养着吧?没有伤他们吧?他们…你们也不能瞎碰,会惹祸事上身的。”
潘戎智道:“事皆有定,无需你在这里多言多语。”
答不对疑,第五茗却仿佛心中早有结论,完全不在乎他说的什么,转而问起其他事,道:“那三人脚程也不慢,此刻万善庄内,合该出了点事情才对,为何你们还能如此淡定?”
“真是叫我好奇啊…”
又不似方才有来有回,潘戎智抬眼望了望月色,掐算道:“时辰到了,绑人。”
末了,吩咐完,他漏在布巾外的半张脸,略有一丝痛苦,道:“东西覆符。”
“人,话有点多…把嘴堵了,再带回去。”
第五茗一顿,道:“我都主动配合了,就不能省省步骤,直接带我去…唔…”
绑她的素衣道人,吐槽道:“连师兄都受不了,这人怕不是哑巴鬼投胎,嘴都不知道停歇的…”
另一人道:“绑紧点,这人看着诡异得很。”
第五茗:“…”
我诡异?
你们才奇怪嘞!!
大晚上的,一群人,守着个破茶摊挟人。
你们的脑子,准是司命给写了点毛病进去…
这时,那负责覆符纸的道士,掰着第五茗的手指,咬着牙关使劲儿,逼得眼睛有些发红了,他为难道:“这人手劲儿真大,她不松手,怎么办?”
一人应和道:“笨!直接将手一起遮掩住就好了。”
那人拿着符纸迟疑了一瞬,转眼间欣喜,松了较劲儿的手,赞叹道:“还是你聪明,我都没想到这法子。”
于是,他掏出几张黏了桃木碎的黄符,在第五茗的哼哼中,一层又一层,把通印和爻仁,连带它们外面的那一双手,一起包成了个纸粽子。
第五茗挣扎不过,认栽接受这又丑又怂又扎眼的纸粽子。
细细看了两眼,她不曾想这没眼力见的素衣道人,准备的符纸倒是挺全乎,有掩气息的,断法力的,绝生气的,降灵性的,锁感应的,防腐朽的…
防腐朽???
呵…
可真是谢谢了,还真是细心,缴获的东西,也帮人好好保管着。
不多时,她感觉脖颈酥酥麻麻,眼睛里的纸粽子,由黄黄的两颗,合聚成一大坨,她恶心干呕道:“这…”
脑袋渐重,她双眼便是一沉,整个人在眼皮子合上前,向着前面趴了下去。
两只“纸粽子”先一步重重砸在地上,她头一埋,头夹在纸粽子之间,像是中迷烟的猪倒进了圈坑里,沉沉昏了过去。
彻底丧失意识前,她只来得及道一句,“没必要吧…”
待她再睁眼时,周遭景致已经全然变换。
无人无影,明月高悬,红枫铺地,白绸满檐,目之所及,廊柱皆挂了一白一红双灯笼。
第五茗随意扫了一眼,心道:红白双色…原来如此,难怪我与隗七今晨被拦在林外,这万善庄行一年的七礼,竟是同时在办红白宴。
有心计…
无暇感叹,她开始扭动身子,借着斜躺在地的姿势,原地打了一个圈。
红枫飞舞,总算是把身处之地的样貌,瞧了个详尽。
院子像是被改过的,不大,方方正正,形似一个“口”字。
她的正前方,端端正正摆放了两口原木棺材,未合棺盖,靠头的这一侧有一颗红枫树,与屋齐高,脚旁有一口泛银光的瓷缸,波光不乱,身后是此间院子的堂屋,棺材的旁边有一道光线稍暗的方门。
第五茗眉头一皱,用脸颊扫开枕着的那层红枫叶,蓦地眸光一震,张了张嘴,口中布巾掉落。
她大声骂道:“他娘的,真把我扔“尸”体里面啊!!”
“太没道德了!!!!”
应声,两口棺材后面,潘戎智双手按压棺面,缓步淡语道:“既然你醒了,那就先抽你的吧。”
那好似在商量的语气,却伴着狠厉的举动。
眨眼间,潘戎智便如拎小鸡般,拽住第五茗的领口,把人提了起来。
粗鲁又决绝,比之在茶棚废墟,他此刻更像一个“坏人”。
然而,第五茗是做过万年仙、万年鬼的人,她怎么会畏惧。
反而与刚刚骂话时的姿态,截然相反,她面容沉静,苦口婆心,劝解道:“哎,别碰我,真的别碰我,也别打什么歪主意,我是为你好,我好不容易做一回人,他都能让我早死,你珍惜一下自己的生命呗。”
语毕,她努力举起纸粽子,横在二人之间。
突然,那原木棺材,靠方门这一侧,爬起来一抹黄绿身影。
倩姿怒喝道:“放开本君姐姐!臭术士,你不要碰本君姐姐!有本事继续冲我们来啊!!”
另一边,随之半撑棺材臂,靠坐的黄衣男子,嘴角一挑,摇头叹息,挖苦道:“小音啊,咱们两吃了这么多苦头,他也不是一定得冲着我们来嘛。”
女子瞪了男子一眼,登时,男子悻悻地抿了抿唇,改口妥协道:“臭术士,你冲本君来吧。”
停顿片刻,男子嗤笑一声,揶揄道:“反正你抽不出你想要的东西,本君只是吃两击痛楚,如此算来,是本君占了上筹。”
“这般挠人心的事,本君又何乐而不为呢?”
棺材内传来的动静,让潘戎智提着第五茗侧转了半个身子。
他看了一眼情况,见两人仍安坐未出棺,未理会男子的挑衅,一板一眼道:“都需交出情绪魄。”
第五茗借机瞧见了新情况,惊喜道:“小音!南泥!!”
此二人,正是消失一月有余的南泥和溪亖音。
溪亖音担忧张望道:“姐姐!!”
南泥抱手道:“见过上君。”
随后松开手,指了指身下,他道:“棺材上有阵法,我二人就暂时不出去了,上君多保重,那术士有点道行傍身…”
他话未说完,眼前一片萤火星光炸出,红白之色暗淡,七颜七色,像萤火虫,像蝌蚪,像飞蛾,像漫天星辰,充斥了整个庭院。
它们不停地扑向红枫树下的二人。
不对,那萤火星光未碰潘戎智半分,是在第五茗和一根携珠杵之间,来回窜动。
南泥活动嘴角,哀叹道:“上君好言相劝你不听…哎,没想到世上还有如此倔强的人。”
溪亖音指尖触碰着流转进棺材内的萤火,道:“情绪魄!是姐姐的情绪魄。”
“姐姐有情绪魄?”
原来,在南泥和溪亖音招呼第五茗的时候,潘戎智幻化出了一根携珠杵。
此杵是一件法宝,杵身可不伤人性命,涉入人体,摄取七情七魄,三魂亦是能取出。不
过,需看杵端珠子带的是什么阵法。
简而言之,珠子能装什么,携珠杵便能取出人身体里相对应的东西。
杵珠在潘戎智的驱动下,慢慢吸收院中喷散的情绪魄。
第五茗愣愣地看着漫天萤火,不确定道:“你…你开始了?咦?为何我没什么感觉呢…”
正常来说,分离一人体内的情绪魄,犹如刮取此人血肉,当是噬心锥骨,疼痛难耐。
潘戎智此时正忙着,哪有空回答她的话,反倒是棺材内的南泥,闲来无事,应答道:“上君,你无肉身,怎么会痛呢?”
停顿一刻,他起身端坐,揉了揉耳朵,一脸好奇道:“倒是有一事,很奇怪。”
“按理说,鬼身仙体都不会有七魄这种肉身才会有的俗物,更不会有七魄承载的七情绪魄,为何上君会有情绪魄呢?”
第五茗一顿,也不解道:“或许,我比较特别吧。”
南泥蹙着眉,再度揉了揉耳朵,打趣道:“是啊是啊,上君总是特别的。”
“仙有的,你不缺,鬼有的,你伸手即获,人有的,你曾做司命,随意挥挥手,估计也能得一两世之命。”
“比如,官满银?对吗?上君。”
第五茗疑道:“南泥,你听见什么了?”
南泥抬手指向院落之后,手在耳边扩开,道:“那官满银又在惨叫,和他被抽情绪魄之日,如出一辙。”
溪亖音惊道:“抽姐姐的情绪魄,疼的是官满银?”
第五茗道:“官满银如今怎么样了?”
南泥道:“人还活着。”
他指了指入定护阵状态下的潘戎智,道:“他们只要情绪魄。”
“人都关在院子后面,那处是什么地方,我和小音便不知晓了,我们到这里后,他们没抽出东西来,就把我二人关进了这两口棺材里。”
溪亖音委屈道:“姐姐,我和南泥在这小方盒子里,可难受了,哪都去不了,若是我以后死了,定要制一座房子大小的棺材。”
“呸呸呸!!!”
第五茗干吐了几口,舔舐嘴唇,道:“说什么胡话!今时都做仙了,还这般肆意妄为,口无遮拦。”
溪亖音垂首道:“小音知错了。”
南泥眉头挑了挑,双手再度揉了揉耳朵,提醒道:“上君,凡人七魄缺一,不痴也会傻。”
“不知道你这边抽出来的情绪魄,与那官满银究竟有何关系?若是他缺了两魄…此行你的委托,我和小音怕是完不成了。”
闻言,第五茗双眼一跳,大喘两口气,提起嗓子喊道:“疼!!疼死我了!!好疼啊!!疼!!!!!!”
中气十足,声荡百里,震耳欲聋。
潘戎智浑身一震,猛地睁开眼皮,瞥了她一眼,因腾不出手去堵她的嘴,只一字一顿得抱怨道:“聒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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