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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海雾还没散尽,带着咸湿的凉意漫了进来。
厨房飘出浓郁的肉香,砂锅在煤气灶上咕嘟作响,乳白的热气氤氲着窗玻璃,把外面的晨光晕成一片朦胧的暖黄。
阿婆正用长柄勺搅着汤里的药材,旁边的阿香从竹篮里拈出一把晒干的紫苏叶清洗着。
旁边的阿婆笑着和阿香说:“这味加进去,汤头更鲜些,老爷子以前就爱这口。”
两人正说着,阿香回头之际,就见乔榆朝厨房这边走了过来,连忙出声唤道:“三少奶奶,早上好。”
女人穿着件棉麻裙,领口袖边绣着细巧的缠枝纹,长发松松挽在脑后,几缕碎发随着她迈步的动作垂在颈侧。
晨曦稀稀零零地照进来,落在她脸上,衬得那双眼格外沉静,像刚被露水浸过般温柔。
阿婆也转过身,脸上的熟稔笑意淡了些,多了几分谨慎的客气。
“少奶奶。”阿婆先开了口,手里的汤勺下意识往灶边挪了挪。
乔榆微笑着,礼貌点了点头。
女人走到砂锅边,目光扫过篮里的配料,“以后记得,做菜不要放紫苏。”随即她又指了指旁边一小撮切碎的香菜,说道:“还有这个,也挑出来。”
阿婆愣了愣:“可是少奶奶有什么忌口的?”
她们是上个月才调过来的,从前不常见到三少爷,只觉得他冷漠寡言,人想来是不太好相与的,对这位深居简出的少奶奶,印象更是停留在“听说性子淡,不常露面”上,所以才派过来的下人们,都不太清楚夫妻两人的口味如何。
“柏康对紫苏过敏,碰一点就会起疹子,小时候试过一次,痒得整夜睡不着。”乔榆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汤锅里的热气。
“香菜是从小就不碰的,姜也记得少放,除腥的话可以用葱酒,放置过后千万要洗净,他是闻不惯味道的。”她伸手,拿着汤勺轻轻拨开漂浮的姜片,动作熟稔得像做过千百遍。
阿香连忙把紫苏和香菜装在了一旁的盘子里,脸上带了点愧色:“是我们没打听清楚,多谢少奶奶提醒。”
阿婆也笑着点头:“少奶奶真是把三少爷的喜好刻在心里了,我们这些从老宅来的,反倒不如您清楚。”
乔榆搅了搅汤的手顿了顿,随即抬眼,唇边牵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毕竟是夫妻。”
女人低头看了眼砂锅里的汤,温声:“看样子差不多了,盛出来温着吧。”
她说完,没再多留,转身走出了厨房。
看着女人远去的身影,阿香先叹了口气:“说起来,他们俩真是般配,少奶奶对三少爷这么上心……”
“可不是嘛。”阿婆拿过帕子,小心翼翼地把砂锅端离开来,缓缓道:“以前听老宅前头的人说,三少爷这人虽然是戾恶的性子,但对少奶奶却是极好的,他们夫妻俩一向恩爱,谁知道会碰上这种意外……”她压低了声音,“好好的一对,真是天不怜人啊。”
阿香往门口瞥了眼,声音也放轻了:“昨天我去楼上送水,听见护工说,三少爷夜里又没睡好,情绪也不稳定,连医生都没什么办法。”
女孩接过阿婆的瓷碗,把汤盛了进去里,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她惋惜道:“你说,三少爷这病要是一直不好……少奶奶还这么年轻,守着个记不得自己的人,日子长了,得多难捱啊……”
汤碗里的热气缓缓上升,混着窗外飘进来的椰香,在厨房里弥漫开,沉甸甸地压在两人心头。
午后,早上还大晴的天气,不过刚过晌午,就转了阴。
沉沉的乌云聚在一起,又落起了夹丝般的细雨。
空气里带着股化不开的黏腻,不停地缠绕着打旋。
立柏康坐在二楼的露台上。
他坐在那儿,背后垫着松软的靠枕,肩头微微塌陷,往日里挺括的轮廓像是被温开水泡过,透出几分虚浮的柔和。
盖在身上的薄被只搭到腰际,手腕露在外面,静脉隐约泛着淡青,手背上还留着浅浅的针孔印。
他呼吸轻缓,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偶尔喉间会溢出一声低哑的咳嗽。
男人的目光越过雨幕,落在楼下庭院里的女人身上。
医生说,薰衣草具有舒缓神经、促进睡眠的作用,对失忆病人的病情或许有益。
所以在之前乔榆就差人运了一批送过来,不过这种植物并不适合在南洋一带生长,对土壤的排水性要求极高,眼看着就要坏死了,于是她查阅了些资料,打算修整。
此刻,女人正冒着细雨,蹲在那儿换栽。
雨水打湿了她的发梢,几缕黑发贴在颈侧,沾着细碎的泥点。
她的动作很轻柔,指尖捏着陶盆边缘转了半圈,才慢慢将薰衣草连土托出来。
立柏康的视线掠过她的手背,那里有一道浅浅的划痕,是之前他半夜发病不小心将她伤到的,此刻在雨雾里泛着淡淡的红。
这是他坠海醒来的第三十九天。
脑子里像被海水泡过的宣纸,只剩下模糊的褶皱。
对于这个名义上所谓的妻子,他连最基本的大概印象都没有。
少时,他听见那处传来轻微的动静,是阿婆引着人上来。
立柏康瞥过眼,看见立嘉仪的身影出现在露台门口。
是个精致貌美的女人,穿一身酒红色香奈儿套装,身上被雨点洇出深色的痕迹,七厘米的红底高跟鞋踩着露台的瓷砖,哒哒作响。
那是他的亲生妹妹,这些日子来看过他许多次,比老爷子跑得勤。
瞧得出来,是个被惯坏了的主儿,要来从不会打声招呼。
老爷子怕的就是她这风风火火的性格,这丫头从前被立柏康宠得无法无天,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哪怕是面对立家人人惧畏的活祖宗老爷子的再三命令下,她也敢熟视无睹地去打探出立柏康的消息来。
女人径直走到他对面坐下,放下手袋后,顺便解开了脖颈上的丝巾。
把人带到后,阿婆就自觉地出去了。
她跟立柏康说了些什么,声音隔着雨幕,楼下听不到半点。
立柏康始终坐在那儿,听着对面的人说话,也没应声,只有立嘉仪的嘴唇一张一合。
约莫半小时后,兄妹俩说完了话。
立嘉仪站起身,跟着门口的阿婆下了楼去,打算离开。
经过庭院时,她停住脚步,目光落在蹲在花圃前的乔榆身上。
乔榆像是没察觉有人在看她,依旧专注地培土,指尖沾着湿润的泥土。
“嫂嫂倒是好兴致。”立嘉仪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凉意,穿透雨幕落在乔榆耳边。
乔榆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慢慢直起身,转过身看向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明知故问道:“嘉仪这就要走了?”
立嘉仪没回答,只是缓步走过来,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站在离乔榆两步远的地方,视线落在她沾着泥土的手指,又落在她湿透的衣服领口:“我哥现在这样,家里多少双眼睛盯着,嫂嫂该清楚。”
乔榆唇角始终弯着微微的笑意,听着她说话。
“阿爷把哥哥藏在这儿,是信你。”立嘉仪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不容错辨的警告,“但你别忘了,当初要不是我哥力排众议,你进不了立家的门。”她顿了顿,目光像淬了冰,“我劝你最好尽心尽力照顾他,别出什么岔子,否则后果你自己最清楚。”
“否则后果怎样?”乔榆忽然抬起头,打断她的话。她的眼神很静,像雨后的海面,不起一点波澜,“嘉仪是想替你哥换个夫人?”
立嘉仪显然没料到她会反问,愣了愣随即冷笑一声:“嫂嫂倒是比从前伶牙俐齿了。”
女人抬头看向二楼露台上坐着的立柏康,勾了勾唇角,对乔榆道:“不过嫂嫂的话也没说错,哥哥如今不记得你,说不定还真会同意。”
哪怕听立嘉仪这般说,女人也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似乎并没有觉得威胁。
又是这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十年了,立嘉仪真的看得厌烦。
她冷下脸,“有些事,我哥忘了,不代表别人也忘了。”之后立嘉仪又往前踏了半步,靠在乔榆耳边,声音里带着警告,“你最好是用心照顾他,千万别让我抓到把柄。”
乔榆站在原地,听着那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越来越远。
直到铁门打开,随着门口的车子的发动声响起,渐渐地,连人带声都彻底消失在了雨幕里。
过了很久,乔榆才缓缓蹲下身,继续给铲土,只是指尖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把泥土撒到了花盆外面。
二楼露台上,立柏康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这个女人,总是在忍。
忍他的冷漠,忍旁人的揣测……
雨还在下,敲打着露台的遮阳棚,发出清脆的声响。
立柏康看着楼下那个在雨里慢慢收拾工具的身影,不禁眯了眯眼。
他忽然觉得这副温顺的皮囊下,藏着些他读不懂的东西,像椰林尽头那片深不见底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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