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华山的雨连下了七日，直到魂会试炼开闸的前一日才歇。
云销雨霁的清晨，琅環路上的仙家们终于从泽兰碑破封的惊惧中缓过神来，各家弟子都在擦拭法器、调理魂力，唯有桃花坞的卧房里，藏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修魂气息。
卯时刚过，沈墨芊便坐在洛梅儿身侧，玄青色衣袖卷起，露出缠着白纱的左手。她指尖凝聚起血色影法，如细针般刺入洛梅儿的经脉，动作谨慎得像是在修补一件易碎的瓷器。
“凝神，别让魂力乱窜。”
沈墨芊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眼底的红血丝比昨日更重。
“噬心渊的混沌之气最能扰人心神，你的神识若不稳，进去就是死路一条。”
洛梅儿咬着唇，任由那股熟悉的血腥味在体内游走。影法触碰到经脉深处那缕辉白魂气时，总会激起一阵刺痛，像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在相互排斥。她能感觉到师父在刻意压制那股辉白魂气，就像在捂住一个随时会炸开的秘密。
“师父。”
她忍不住开口，“为什么要压制它？手札里说，这才是影法原本的样子。”
沈墨芊的指尖顿了顿，血色魂力险些失控。
“那是苏之走火入魔后的疯话！”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随即又放缓了语气，带着恳求：“梅儿，听话。这股力量太危险，会把你拖回千年前的泥沼里。”
洛梅儿没再追问，只是默默记下。师父每次提到“千年前”，指尖都会不自觉地颤抖，像是在害怕什么。
巳时三刻，沈墨芊收了术法，玄色结界在洛梅儿周身缓缓散去。她看着徒弟眉心那点落梅印记淡了几分，才松了口气： “这样一来，至少能护住你的心神不被幻象侵蚀。记住，无论在渊底看到什么，都别信。”
“知道了，师父。”
洛梅儿点头，目送沈墨芊拿着药碗出去煎药，转身却看见青若正倚在窗边，纱袍被晨露打湿，发梢还沾着几片槐花
“沈阁主的影法，还是这么霸道。”
青若轻笑一声，推开窗棂，让带着草木清气的晨风灌进屋内。
“她总想把你裹在茧里，却忘了破茧才能成蝶。”
洛梅儿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她是怕我出事。”
“我也怕。”
青若走到她面前，语气忽然认真起来。
“但我更怕你永远活在别人的保护里，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
她说着，指尖泛起浅蓝狐火，比沈墨芊的影法温和许多，轻轻落在洛梅儿的后心。一股清冽的魂力顺着脊椎攀升，像山涧的清泉流过干涸的河床，刚才被影法搅乱的经脉瞬间舒展开来。更奇妙的是，这股狐族魂力触碰到那缕辉白魂气时，非但没有排斥，反而像找到了同伴，交织着往丹田汇聚。
“这是……”洛梅儿惊讶地睁大眼睛。
“狐族的‘共情术’。”青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温热的气息，“能引动你心底的真实情绪，而不是被沈墨芊的影法逼着‘遗忘’。”
她顿了顿，指尖微微用力。
“比如现在，你是不是觉得胸口发闷？那是‘惧’——你怕自己真的变成苏之，怕辜负沈墨芊的保护。”
洛梅儿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确实在怕，怕那个藏在辉白魂气里的影子会吞噬自己，怕青若看她的眼神里，终究只有对苏之的执念。
“还有这里。”
青若的指尖移到她的左肩，那里正传来一阵细微的暖意，“这是‘喜’。”
“你在想什么？这么高兴。”
洛梅儿的耳尖瞬间红透。昨夜亥时，青若如约而来，不仅帮她梳理魂力，还带来一碟刚蒸好的槐花糕，糖霜撒得恰到好处，甜而不腻。她当时吃得太急，碎屑沾在嘴角，还是青若用指尖替她擦掉的。
那瞬间的触碰，比槐花糕更让人心头发烫。
“别乱动。”青若按住她微微颤抖的肩膀，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再动，魂力就散了。”
洛梅儿乖乖坐好，却忍不住偷偷抬眼。
晨光透过窗棂落在青若的侧脸上，她的睫毛很长，投下淡淡的阴影，鼻梁高挺，唇线清晰，明明是张带着妖冶气的脸，此刻却显得格外柔和。尤其是她专注施术时，深紫色的眸子里会泛起浅蓝。
“看够了？”
青若忽然开口，指尖在她后心轻轻一点。
洛梅儿像被抓包的小偷，猛地低下头，脖颈红得能滴出血来。
“没、没有……”
青若低笑出声，狐火的温度似乎也升高了几分。
“记住这种感觉。”她的声音恢复了清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到了噬心渊，无论看到什么幻象，都要守住此刻的‘喜’与‘惧’。”
......
午时整，昆墟阁的钟声在东华山响起，三长两短，正是魂会首关开启的信号。
洛梅儿跟着沈墨芊走到琅環路尽头，才真正看清噬心渊的模样。
那是一道深不见底的峡谷，渊口萦绕着灰黑色的雾气，像一条蛰伏的巨蟒张开了嘴。雾气中时不时闪过扭曲的人影，传来细碎的哭嚎，正是被混沌之气困住的修士残魂。
“各派弟子听着！”
昆墟阁主殷天正站在渊边的高台上，镇岳剑插在身前的岩石里，剑身泛着冷光。
“噬心渊内禁杀生，三日内寻到镜心草者过关！若被幻象吞噬，或被混沌之气侵蚀，生死自负！”
话音刚落，各派弟子便按捺不住，纷纷祭出法器往渊底跳。昆仑墟的仙子踩着飞剑，蜀山的道长驭着法符。一时间，各色光芒像流星般坠入深渊。
“记住我教你的‘影遁术’，遇事先躲起来。”
沈墨芊最后叮嘱道，将一枚玄色令牌塞进洛梅儿手心：“这是降灾阁的传讯符，捏碎我就能感知到。”
洛梅儿点头，转身正要跃下，却被青若拉住了手腕。
“这个给你。”
青若塞给她一个小小的锦囊，里面装着几粒莹白的珠子，正是之前用过的凝神珠。
“混沌之气怕狐族灵力，实在撑不住就捏碎它。”
她凑近一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有些记忆，该捡就得捡。”
洛梅儿攥紧锦囊，指尖触到里面硬物的棱角，忽然想起手札里那句“噬心渊是奎与苏之结契之地”。
她抬头看向青若，对方已恢复了惯常的淡漠，正与其他妖族首领低声交谈，仿佛刚才那个叮嘱她的人不是她。
“走吧。”
沈墨芊看着二人亲密交谈的模样，声音带着不悦，拉着洛梅儿的手纵身跃下。
坠落的瞬间，洛梅儿感觉五脏六腑都错了位。沈墨芊的玄色结界带着刺骨的寒意，却挡不住那股从深渊底部翻涌上来的腥甜气。像是刚宰杀的牲畜血混着腐烂了半月的桃花瓣，浓烈得让人胃里一阵翻搅。
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却听见结界外传来 “嗤啦” 一声轻响。
转头望去，只见一只巴掌大的飞虫撞上玄色光纹，瞬间被分解成血雾，那腥甜气里立刻多了一丝新鲜的草木腥。这才惊觉，那些萦绕在结界周围的灰黑色雾气，根本不是水汽，而是无数被混沌之气撕碎的魂魄碎片。
“苏之上仙！你不认得我了吗？”
一个尖利的女声贴着结界响起，像是有人把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说话，“我是当年给你送过桂花糕的小狐妖啊！你怎么把我忘得这么干净？”
洛梅儿的头皮一阵发麻。她看见结界外浮现出一张模糊的狐脸，眼睛是浑浊的灰，嘴角却咧着诡异的笑，尖牙上还挂着血丝。这张脸在雾气中时隐时现，有时是天真烂漫的少女模样，有时又化作七窍流血的厉鬼，看得人头晕目眩。
“她不是苏之！”
沈墨芊的声音带着怒意，玄色魂力猛地外放，将那狐脸震得粉碎。
“梅儿，别看！这些都是混沌之气吞噬魂魄后，幻化出的执念残影！”
可已经晚了。
更多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无数根针往洛梅儿的耳朵里钻：
“苏之！你凭什么封印奎大人？你明明答应过要护着她的！”
这是个粗哑的男声，伴随着铁链拖地的哗啦声，结界外闪过一个戴着枷锁的壮汉虚影，胸口插着半截白色剑穗。
“还我孩儿！你为了救那些仙家，把我刚出生的崽子扔进了混沌池！”
远处传来哭嚎的老妪声，灰黑色雾气中浮现出无数只婴儿的小手，抓挠着结界光纹，发出指甲刮擦玻璃般的刺耳声响。
“背信弃义的小人！你和奎大人结契时说的‘同生共死’，都是骗她的吗？”
洛梅儿的头疼得像是要炸开，那些声音里的愤怒、悲伤、绝望，顺着结界的缝隙往她的神识里钻。她看到渊壁上镶嵌的骸骨开始蠕动，断裂的剑穗在风中摇曳，像是无数只控诉的手。
她闻到的腥甜气越来越浓，仿佛自己正站在千年前那场血流成河的封印战中央。
“我不是苏之……”
她捂住耳朵，无意识地后退，却撞到了沈墨芊的后背。她能感觉到师父的身体在剧烈颤抖，玄色结界的光纹忽明忽暗，显然也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我知道你不是。”
沈墨芊的声音异常坚定。
“梅儿，看着我！想想你是洛梅儿，不是别人！”
洛梅儿猛地睁开眼，看向沈墨芊。师父的玄青色衣袖已被汗水浸透，鬓角的碎发粘在苍白的脸颊上，可那双眼睛里，却盛满了她熟悉的担忧与守护。
就在这时，一股清冽的冷香突然穿透嘈杂的声音，钻入洛梅儿的鼻腔。
她下意识地抬头，透过层层叠叠的灰黑色雾气，看到上方不远处，一道玄色身影正安静地坠落。
青若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紫色的眸子里却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指尖泛着淡淡的浅蓝狐火，像是在为她指引方向。
四目相对的瞬间，所有的嘶吼、哭嚎、怨毒的目光都仿佛静止了。洛梅儿的心脏漏跳了一拍，那些涌进神识的负面情绪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胸口那股熟悉的暖意再次升起。
“抓稳了！”
沈墨芊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师父的手紧紧抓住她的手腕，玄色结界再次收紧。
“快到渊底了！”
下坠的速度越来越快，耳边的风声盖过了那些怨毒的低语。洛梅儿最后看了一眼上方的青若，对方的玄色纱袍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像一只守护在黑暗里的夜枭。
她忽然想起青若说的话。
“守住此刻的感觉，那才是洛梅儿。”
洛梅儿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不去理会那些声音。可当她的目光扫过渊壁时，心脏还是猛地一缩。
那些嵌在岩石里的骸骨，手腕上都戴着与奎同款的银环，显然是当年追随奎的妖族。而骸骨的胸口，都插着半截断裂的白色剑穗，像极了画中苏之那柄“裂穹剑”的配饰。
“师父……”
洛梅儿的声音发颤。
“别看！”
沈墨芊厉声打断，指尖猛地往洛梅儿后心一按，玄色魂力如惊涛拍岸般涌入她的经脉。洛梅儿只觉腰间一紧，整个人被师父带着加速下坠，耳畔风声呼啸，那些纠缠不休的怨毒低语瞬间被抛在身后。
玄色结界撞上浓黑雾气的刹那，发出一声刺耳的 “滋啦” 声，像是烧红的烙铁浸入冰水。
雾气中传来无数细碎的惨叫，洛梅儿眼角余光瞥见那些灰黑色魂魄被结界撞得粉碎，化作点点荧光，竟在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光轨，宛如流星坠地时的尾焰。
“到渊底了！”
沈墨芊的声音带着一丝脱力，她猛地收束魂力，玄色结界如伞般骤然撑开，稳稳托住两人下坠的身形。
落地的瞬间，洛梅儿感觉脚下踩到了某种柔软的东西，低头一看，心脏骤然缩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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