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仿佛能听见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
但却不是物理意义上的静，火堆在熊熊燃烧，木柴里残留的水分滋滋作响，火焰在跳跃，带着某种空气裂开的声响，火堆前的人偶尔动作，兽皮簌簌摩擦，但就是安静。
安静的所有人不敢轻易移动目光，直勾勾盯着年轻的猎人处理手中的野兽。
不知道究竟是山两人还是几个小野人带回来的猎物外形酷似林森曾经在电视上见过的狼，即使因为酷寒，猛兽的皮毛杂乱干枯，但扒一扒，里层绒毛柔软又厚实。
更别说嘴里呲着的小指头粗细的尖牙，手心大小的脚掌上弹出的一寸长短的利爪，以及结实有力的后腿……
可想而知这是只多么凶猛的野兽，要不是山和大河……几个干柴棍似的小野人估计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林森把其他小兽丢给虫一他们处理，自己把跟前立起来快半人高的野兽翻来覆去看了几圈，握紧手中的骨刀。
从猛兽后肢内侧起刀，用力划至肛|门位置，沿着腹部中线割到下颌，再重复第一个步骤割开前肢内侧。
他处理过不少需要剥皮的猎物，从前是野兔，猪，甚至是老鼠青蛙，来这里后成了他从没见过的各种小野兽，但无论是那里，处理的方式大同小异，他动作还算熟练，偶尔遇到吃力的地方，憋着气使使劲儿也能自己解决。
山洞很快被血气浸透，还有属于内脏生肉的腥气，从前山洞温度不高，忍忍还能接受，现在，几波人同时在处理，这味道几乎化成了实质，直往毛孔里钻。
林森都还没说什么，倒是几个小野人，绷紧了小脸，一副难受又不好发作的样子。
“绿草。”林森开口，一开口味道就钻进嘴巴，他皱着眉，“洞口，打开。”
“啊。”小野人忽然被点名还愣了一下，闻言立马从地上弹起小跑到洞口，大大打开了木门。
淡淡的清新空气进来，林森舒口气，继续手上的动作，中途指挥着几个小野人倒水换水，丢垃圾，递工具……前后花了半个小时，终于把猛兽处理干净又分配完毕。
一边，山和大河也处理好了自己的猎物。
烤肉的焦香很快取代难闻的血腥气，林森最后指挥绿草去木门关闭，山洞回归了寂静。
烤生肉比烤鱼耗时得多，一般人通常等不及肉烤透，只等最外面一层冒油就迫不及待塞进嘴巴，林森也尝过这样半生不熟的肉，谈不上难吃，但条件允许，他还是想吃熟的。
山洞众人受他影响，闻着烤肉香气，拼命咽口水咽到嗓子眼发紧，一直等林森开动才动手。
山和大河这时候已经吃完开始磨刀了，林森吃完，他们已经闲下来，林森整理了第二天要用的东西，他们已经开始犯困了。
见林森终于停下，大河怕他接着就要躺下睡觉，赶忙开口。
“对不起。”酝酿了半个晚上的话脱口而出，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艰难。
话落，山洞众人表面上都低着头忙着手里的事情，实则暗暗竖起耳朵，除了几个没事可做的小野人，大眼睛直溜溜看着对面人。
林森听见声音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大河并不打算开口。
“很抱歉，之前那样对你。”大河继续说。
“我是奴隶。”林森回复，言下之意，都是他应得的，事实上也是，要不是山的庇佑，他遭受的不会只是大河‘对不起’里指的那些。
这一点，林森想的清楚。
大河被林森短短一句话哽住，瞪眼不知道该怎么说，相比起来，山就平静很多，他甚至没有看林森，只是看着火堆出神。
大河下意识向山求助，见山的样子，嘴巴张了又张，又看着眼前年轻的猎人，脑子里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忽然意识到什么。
他又错了，他将自己的看法强加在面前的猎人身上。
他为曾经所做的事感到愧疚，把自己带入林森，以为林森会恨他，恨大山部落，为此觉得自己欠林森一个道歉，大山部落歉林森一个道歉，但实际上，比起对不起，他们或许更欠他一句‘谢谢’。
大河盯着林森，眼神一点点清明，咽下原先准备好的有关补偿的说辞，微不可查地直起了腰，收起脸上多余的表情。
“谢谢，谢谢你救了我的命，月把事情全部告诉我了。”
“谢谢你。”
男人说，表情郑重，看着林森眼神愈加认真，“你的东西月给你收起来了，没有让任何人拿走。”
“……”林森不说话，看着大河眼睛眨也不眨，大河明白这是对方已经接受了他的话。
“谢谢你愿意把你的知识告诉我们的族人，那是我们从没有见识过的东西，是对大山部落来说无比宝贵的财富。”
“谢谢你默许山将你赠给他的东西带回部落，那些小东西救了大山部落，这个寒季，我们靠着它们，没有族人饿死，及时发现黑林部落的入侵，救回了我们的族人。”
“谢谢你不计较我们对你的伤害，不计较我们的族人对你的无礼，还愿意让我和山进到你的山洞。”
“谢谢你，真的……”大河说到这里，停下来，他吸一口气，压住胸腔里逐渐腾起的情绪，“谢谢你。”
“你是我见过最慷慨，优秀的猎人之一，”
“请你……请你接受我们的道歉。”
“我代表大山部落，正式向你道歉。”
“对不起。”
大河低下头，腰挺得笔直，搭在大腿上的手臂，裸露在外面的脖子肉眼可见的绷紧了，他闭着眼睛，保持这个动作整整半分钟，抬头已经恢复了平常的表情。
男人的脸在林森面前清晰，林森忽然记起第一次和男人见面，男人扯着他的头发，让他仰视着他，他看见的男人满脸胡须，眼里满是凶光，像头野兽，随时准备咬断猎物的脖子。
而现在，对方曾经油亮的胡须因为疏于打理变得又脏又乱，眼神无光，嘴唇苍白，两颊里凹，甚至没了半条腿，再也不似从前风光。
但也是这个人，无论以前还是现在，腰杆从来笔直，是部落首领的时候，绷着脸用拳头教训乱规矩的猎人，现在成了残废，坦荡地给自认为愧对的人道歉。
扪心自问，林森从没有恨过这个曾经对他冷脸相待，束手旁观，甚至间接在他脸上刻上奴隶印记的男人。
反而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敬佩他，至少他认真对待自己的族人，平等教训手下每一个猎人，担起责任，用心支撑着自己的部落。
他不恨任何人，或许被排挤，被歧视的时候有过那么一时半刻，但这样的情绪从没有在他心里真正的停留。
大河猜对了，他不需要对不起。
他需要被平等对待，被尊重，被认可，像一个普通的男人，猎人，所做的一切，付出的一切，被看见，被铭记。
“是。”大河说得话在林森脑子里重播，他并没有完全听懂对方的话，但听懂了当中的郑重，“你们应该谢谢我。”
“无论以前，现在，以后。”
“嗯。”大河看着面前年轻的猎人，看着对方向来冷淡的眼里闪动的固执，再次认真道，“大山部落会永远记住你带来的一切。”
林森嗯一声，立马恢复以往的疏远，不再说话，也不再看大河。
山洞里隐隐凝固的空气开始流动，众人目光在林森几人身上轮流游走，冷不丁和其中一个对视上，哆嗦一下，讪讪撤回。
“我以前就说过，他最厉害了。”小野人听了半天，早就憋不住了，见没人说话，小声嘀咕，“你们都不相信我。”
绿草小眼神幽幽的，看着大河和山，他以前最惧怕大山部落的这两个人，现在有了林森撑腰，在他们面前说话都大声了不少。
“我早就知道，他最厉害了，比老祭司还厉害。”
“……”
没有人理会小野人，小野人神情愈加幽怨，尤其是感觉到林森态度的松动，他攒了一个下午的怨气止不住泄出。
“你们是不是想把他抢走，把他抢到大山部落去！”
“老祭司是不是快要死了，大山部落不能没有祭司，你们要把他抢走做你们的祭司！”
“你们把我们赶出……”“绿草！”
几道声音同时打断小野人，离得最近的花雨一把把小野人拽到怀里，佯装扬手要打他的嘴巴。
无论是他，还是祭司，都不是他们能乱议论的。
即使所有人都隐隐感觉到大河和山的最终目的，但不代表这件事他们可以插嘴。
独独林森，他不仅没看出来，也没想过这个可能。
听见小野人的话，又见花雨几人讳莫如深的表情，林森环看众人，目光最终落在大河和山身上。
祭司？抢他回去当祭司？
这听起来和当初把他丢去奴隶山洞当奴隶一样让人难以想象。
“……”
对上林森带着淡淡探究的目光，大河简直快不敢直视林森了。
让一个被打着奴隶标记，如此年轻的猎人做一个部落的祭司。
闻所未闻。
他没有这样想过，至少没有深入思考，但他确实想要林森回到大山部落，以猎人的身份，给他单独凿一个属于他一个人的山洞，给他全新的石刀或者骨刀。
林森很年轻，不知道有没有成年，不管没有没，只要他愿意加入，他会让他和大山部落其他刚成年的猎人一起参加大山部落今年的猎人礼，正式成为大山部落的猎人。
不过这些都是他的设想，他原本还在思考怎么把这件事说出口，没想到被小野人抢了先。
不对，小野人说的是祭司。
祭司……
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大河想着，下意识瞥了一眼林森的额头，那个他还没有见过的印记头发遮挡了，只露出一个尾巴，细细一道，带着流畅的弧度，莫名眼熟。
但不等大河仔细再看，额头晃动了一下，是林森看向了一旁始终沉默的山。
山也听见了小野人的话，转头就和林森对视上，两道目光一触即分。
对视的那一瞬，林森没有在山的眼里看见他对小野人天真的话有任何反应，显然，男人并没有这方面的意思，林森收回目光，没把小野人的话当回事。
“你……”见话题就要被略过，大河忍不住开口，“你愿不愿意跟我们回大山部落。”
大河一口气说完，语速快得跟怕自己自己反悔似的，林森只听清大山部落这个词，抬眼看着男人。
大河知道自己说快了，在林森不解的注视下，放慢了速度，“我表大山部落，郑重向你发出邀请，希望你能加入大山部落。”
“……”林森沉默，看着男人不说话，大河早就料到林森的反应，停顿了一下，继续说。
“你是一名很优秀的猎人，我真诚地希望你能加入我们的部落，以一个猎人的身份。”
“我会在交换日用部落的兽皮或者其他东西为你交换一把全新的石刀或者骨刀。”
“你可以在大山部落任意位置开凿自己的山洞，寻找配偶，和其他猎人一起外出捕猎，你和你的孩子也会受到大山部落的庇佑。”
“你愿意吗？”
——你愿意吗？
男人最后一句话里的认真不亚于刚才那句‘对不起’，林森大概听懂了大河的意思，内心意外没有什么起伏，或许在他的内心深处，已经料到男人会这么说。
又或者，他其实……也在等待着男人说出类似的话，他并不排斥这个可能。
为什么要排斥呢？
他想拥有一个光明真大的身份吗？他想快点儿找到安稳的地方停下脚步吗？他想在这个全然陌生的残酷世界站稳脚更吗？
想，当然想，但是他该怎么做？
顶着头上的奴隶标记，有着和原始人比称得上孱弱的身体，带着十几个老弱病残，在危机四伏的丛林里，他怎么才能最快地达到目的。
男人的话，无异于在他面前摆凿了一条路。
只是……
“只有我？”林森看着大河说。
“……”听见林森没有直接拒绝，大河眼睛亮了亮，稍微一琢磨立马明白对方的意思，“你想和山洞其他人一起？当然没问题。”
山洞其他人曾经也是大山部落的猎人，他们的山洞里的物品都还在原位，如果他们要回去，没有人会反对。
得到肯定的回答，林森没有立马回复，他转头看向火堆前的众人，并没有在他们眼里看见犹豫或者反对，只有茫然以及平静。
除了绿草。
小野人不敢置信地看着林森，林森和小野人对视着，不紧不慢地开口，
“你想回去看看你阿达吗？还有百叶。”
“啊。”小野人含糊地唔了一声，眼里逐渐泛起泪花，“我……”
见状，林森转头看着大河。
“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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