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梦。
第二天，林森在大河和山起床的动静中醒来。
“醒了？”大河打了个哈欠，“醒了就起来，收拾好你的东西，我那边结束了我们直接去我山洞，完了你就可以回山的山洞了。”
“嗯。”林森睁开眼睛就被当头扔了一堆指令，也不恼，麻利爬起来去收拾自己的行李，收拾好，大河和山已经离开，月也起来，正在用木梳梳头，见林森看过来露出个和善的微笑。
林森目光在月手中精巧的小玩意儿上一扫而过，翻出个澡球，出了山洞。
天色大亮，洞外不远处有两个半人高的石缸，里面满是清水，林森过去熟练地舀起一大瓢，吨吨喝了几大口，剩下的连瓢放在了石缸缸沿上，伸手进去捧一把水盖在脸上。
余下两分睡意也彻底消失，林森胡乱给自己洗脸漱口，带着满头满脸的水汽回到山洞。
月已经梳好头，把火堆重新升起，准备烧热水给小女孩儿擦洗。
“你要走了吗？”月见林森走到背篓边，问道。
“嗯。”
“好好好。”月连连点头，脸上始终带着笑，林森感受到了对方的不舍，他蹲下身背起背篓，颠了颠，朝着洞口走去，就要出洞时忽然转身。
“走了。”林森说。
“啊？”月一愣，咧开嘴笑起来，“去吧，一会儿太阳出来了，晒得很。”
“嗯。”
广场上的猎人们出发了，由广场没入四面八方的山林，不远处，大河正朝这边过来，杵着根木棍子，一摇一摆的，速度却不慢，但还是落后林森一步。
“就这些？”大河喘着气，瞥一眼林森放下的背篓，林森注意力还在大河山洞口两个猎人身上，听见男人的话，点头。
“行。”大河从林森身边走过，自言自语道：“铺地上挺多，装起来挺少。”
林森当然不会在这时候给大河讲解归纳整理的技巧，默默跟在男人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山洞。
掀开兽皮，一股难以言喻地复杂气味扑面而来，林森顿住，试探着往里走了两步，不再上前，与此同时，昏暗的山洞中十几道凶恶的目光亮起，直直射向两人。
“兽皮掀开。”前面的大河忽然说，林森刚想转身，守在洞口的两个猎人先从外面掀开兽皮，大片光亮进入，黑林部落的猎人像畏光的动物一样眯上眼睛。
林森看清眼前的景象，抽一口气。
椭圆形的山洞里，十几个猎人缩在墙角，身下毫无章法地铺着破碎的兽皮，身上满是不知道怎么蹭上的脏污，他们双手双脚无一不被牢牢捆住，坐得坐，躺得躺，此刻都抬起脑袋，满眼戒备和憎恶地看着大河和林森。
中央的空地四处散落着啃食过的骨头，还有或者干巴，或者新鲜的粪便，和骨头搭着，混着，简直不堪入目。
林森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比他曾经见过的猪圈牛圈都恶心，尤其是想到这里住的甚至是活人，差点儿没忍住呕出来。
大河早就见过这场面，眼睛眨也不眨，直直看着地上众人中央的猎人。
一月有余过去，他几乎要没了人形，胸前肋骨根根突出，头发杂乱糊在脸上，只露出一双阴厉的眼睛。
“你们的祭司和族长没来。”大河说，语气毫无波澜，结果意料之中的，山洞一片寂静，没有人回应男人。
“我这些天遇见一个你们曾经的同伴，他告诉我，你们的祭司和族长已经放弃你们了。”听见这话，猎人们脸上终于露出些另外的颜色。
麻木，震惊，迷茫……
“谁？”黑岩终于说话，音节沙哑难辨。
“不认识。”大河这样回答，林森立马听见地上的男人吐出一个陌生的音节，似乎是一个人的名字。
大河不为所动，那男人继续说着，一连说出七八个人的名字，字字带着恨，眼底酝酿着的风暴。
“这重要吗？”大河毫不留情地打断男人，故作轻巧地反问，“知道了又怎么样？你还能出这个山洞吗？”
果然，大河话出，就像按住了猎人的死穴一般，他呼吸瞬间变得急促，弓起腰，好像就要向大河扑来。
“又不是我说的，恨我有什么用？”大河无辜地瘪瘪嘴。
“有种就杀了我。”黑岩恶狠狠道。
“我为什么要杀你。”
“是不敢吗？你们祭司死了是不是？”黑岩眼中的恨意转而变成玩味，“你们那祭司，我们走的时候像奴隶一样趴在我面前呢。”
“……”大河没有反应，林森站在大河身旁，却能感受到男人周身有什么东西在隐隐溢出。
“祭司死了，族长残了。”黑岩还在继续，“让我猜猜，你们接下来的族长……”
“是那个……”
“杂种？”
闻言，大河一滞，男人没错过，毫无征兆地大笑起来，盯着大河空荡荡的裤腿，“大山部落的族长成了个残废，现在又要个杂种做新族长。”
“哈哈哈，谁想得到。”黑岩笑声逐渐癫狂。
“大山部落不会觉得耻辱吗？一个族长是个只有一条腿的残废，一个是奴隶的种。”
“族长大人敢去今年的交换日，敢让其他部落的人知道你们的新族长是个杂种吗？”
黑岩喉咙嘶哑地笑着，枯瘦的身体随着他的动作颤抖，像一具快要散架的骨架子在噼噼啪啪地抖动，说不出的诡异。
“呵呵。”大河居高临下地看着黑岩，“反正你们黑林部落的新族长，不会是你这样没用的猎人。”
“山作为大山部落的猎人，我们捕猎队的队长，捕猎从没有失败，跟着他猎人很少会受伤，不像你……”大河停顿，表情似笑非笑。
“这个没用的蠢货，害死自己不说，还要连累其他人。”
“真是可怜，到死都不知道，根本没人在意你。”
“你尊敬的大祭司，崇拜的族长，根本就没想过救你，甚至不愿意找个人过来看看你。”
“可怜。”
男人话落，林森看见地上那骨头架子定住了，脑袋僵硬地偏向一侧，抬起一双瞪得发红的眼睛，直勾勾看向大河。
黑岩这骇人的样子像是要鱼死网破，林森上前一步想要站在大河身前，被大河拦住。
“我要是你，就不会连站都站不起来还要去挑衅一个能轻松杀死你的人。”
“你猜的对，我不会杀你，你们不是大山部落的敌人，但你们伤害了我们的族人就必须付出代价。”
“要是交换日结束黑林部落的祭司和族长还不来，你们愿意做大山部落奴隶就做大山部落奴隶，不愿意的可以杀死自己。”
“要是都不想……”大河冷笑一声。
“好好考虑吧。”
最后留下这句话，大河转身，眼神示意林森‘走了’，林森一怔，走在大河前面离开山洞。
“臭死了，把我的山洞糟蹋成这样。”一出山洞大河立马说，转向守在洞口的两个猎人，“兽皮别放下去了，你们去把里面清理一下，下午多给你们一块肉。”
“是。”两个年轻的猎人眼睛亮了亮，站在原地没有动。
大河拍拍两人的肩膀，“辛苦了，以后每天多留意，要是看见里面有人死了，先拉出来，再找人告诉我。”
“嗯。”猎人们点头，大河转向林森。
“要不要送你上去？”大河笑着，完全看不出先前在山洞里气势逼人的样子。
“不用。”林森已经背起背篓，说完就要抬脚离开，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有人靠近，一回头，果不其然是大河，林森停住脚。
“顺路，我要去上面找几个人。”大河煞有其事地解释，脸上看不出一丝破绽，林森转身。
时间还早，但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日后火辣初显，林森埋头往山上走，咬着一口气不做停留，偶尔，两人会遇见部落其他人，他们见到大河都会停下动作主动打招呼，看清走在男人前面的林森，表情立马变得微妙，闭着嘴目送两人离开，等人走远了才小声议论。
“他要去哪里？”
“这个方向像是山的山洞。”
“山的山洞？他不是不是山的奴隶了吗？”
“谁知道，但是大河族长是亲自送他过去吗？”
“谁知道……”
谁知道大河说顺路真是顺路，走到路程只剩下几十米，在一个分叉路和林森分开，林森刚开始还没发现，踏上空地回过头，已经看不见大河的身影。
他在原地等了几秒钟，兀自转身走向洞口，一把掀开兽皮，卷起来卡住，大步走向熟悉的位置，放下身后的背篓。
做完这些，林森扶着背篓站直身体，一时没有动作，他喘着气，目光一寸一寸扫过这个离开将近半年，从没想过还能再踏进的山洞，发现……眼前的一切竟然毫无变化。
他曾经熟悉这个山洞每一个角落，离开的时候收拾东西，更是仔仔细细将它再看一遍，他确信，山洞没有任何变化，那怕他留在山洞的一块石头，位置也没有改变。
说这是无意的，林森不相信，倒像是有意不去动那些东西。
这种感觉该什么形容？
山在山洞主动提出想要他住进他的山洞，就是想让他看见这些？
被拒绝的时候他又在想什么？
一时间，山说过话，做的事，沉默的，坚定的，认真的，一句句，一帧帧，全部在他脑海里浮现。
林森涩然，胸口一阵阵发紧，此时此刻，他无比希望山能站在他面前，什么也不说，像那天在广场上一样，调换一下位置，紧紧抱住山。
花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了情绪，林森深吸一口气，开始收拾山洞。
他离开了这么久，带回来的东西只会比带走的多，花了些时间，林森将所有东西归类，摆放整齐，山洞顿时又充实了不少，但当中大半是林森的东西，杂七杂八堆了大半圈，纯粹的山的物件只占了一个小角。
对此林森没什么感觉，以前就是这样，山从来没意见，现在也不会有。
收拾完，林森没有闲着，从山洞出来看了看，看见柴火和清水都有盈余，折回来，思考半晌，拿出了昨天还没有做完的鞋垫。
寒季时候的踏雪板给了山洞里的人灵感，闲不住的花雨和老人们，尝试了很多种材质，试图制作一种不仅仅可以在雪地里行走的‘鞋子’。
不过寒季资源匮乏，他们尝试了木头，树皮，藤蔓，树枝树叶，统统没有到底理想效果，直到暖季来临，回到大山部落，老阿达率先有了突破，成功编织出了初代‘草鞋’，第一个送给了林森。
林森不收，两人拉扯一番，林森拗不过，只能让老阿达告诉了他制作的材料，他可以为自己编制，并且不亚于他。
老阿达一听，立马把所有搜集来的原材料塞给林森，心满意足地离开。
制作‘草鞋’的材料是一种干草，极为柔韧和纤细，林森从昨天中午开始，到现在已经做出了大半只，不过是照着他的尺寸来的。
现在，他把已经编好了大半的‘草鞋’放下，着手去做另一只。
日头西落，一天又要结束。
整整一个白天，没有人来打扰林森，林森专心致志做着鞋，中途休息了几回，赶在日落前复刻出另一半。
他起身动了动酸痛的胳膊，看了看天色，开始生火。
不去广场领肉吗？当然。
来回一趟要一小时，费劲儿。
山从小路上来，一眼就看见自己山洞口散发出的幽幽火光，他提着一大一小两份肉，随意舀水在外面冲了冲身体，洗干净手，垂眼进了山洞，抬手将洞口的兽皮放下来，抬眼就看见中央的火堆还有石床上的人。
林森前不久掐着时间把火堆升起，等了半天还不见山的影子，忽然想起山现在要帮大河分肉，估计天黑透了才能回来，他横竖等不住，晃到石床边躺下。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触感，他快半年没沾床沿，顿时惬意地快哼哼起来，干脆赖着不起了。
迷迷糊糊听见动静，抬起脑袋，见是山，一把撑起来。
“……”两人对视，谁也没先说话。
山移开目光，简单环视山洞一圈，看不出是什么情绪，林森这才从石床边下来，走到山的身边，接过他手里的肉。
“我等你好久。”林森说，嗅了嗅手里的生肉才看向山。
山不说话，注视着林森，目光幽暗深邃，林森一顿，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肉。
昏红火光中，难言的气氛在空气中发酵。
“我也等你好久。”良久，山沉沉开口。
刹地，林森听见什么东西扑通一声，山的脸在他眼里慢慢模糊，朦胧中，有什么东西从眼前一晃而过，林森一挤眼睛，眼前重新清晰，眼角却被一个冰凉的东西轻轻刮了一下。
痒痒的。
“你……”林森茫然，下意识说，下一秒就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没有第一次厚实的兽皮，也没有第二次那样难以忍受的力道，只是一个普通的，略带着水汽和寒意，胸膛贴着胸膛，手臂贴着手臂的拥抱。
“谢谢你。”林森蹭了下头，闭上眼睛轻声道。
“嗯。”山回答，胳膊自然环过林森肩膀，落在他的肩头，林森莫名知道山现在不想说话，不再出声。
两人静静抱了好一会儿才分开，虚揽着对方的肩膀到火堆旁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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