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暑假,一个偶然的机会,系里要做一个关于“城市边缘青少年心理”的专题调研,需要去几个特定的社区中心收集案例。组长在分配任务时,念出了一个池玥从未想过会再次听到的地名——那是江屿高中时居住的片区,一个以老旧和复杂闻名的街区。
她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主动请缨接下了这个调研点的任务。好友周瑶在电话里听说后,大惊小怪:“你疯啦?暑假不在家呆着跑去那种地方干嘛?那么乱!”
池玥只是沉默。她自己也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冲动,仿佛冥冥中有一条线,在牵引着她回去,去靠近那个她从未真正了解过的世界。
调研并不顺利。老旧的社区街道狭窄,人际关系盘根错节,对外来者充满警惕。她碰了好几次壁,问卷做得磕磕绊绊。
她从未想过,真的会在这里遇见江屿。
那横冲直撞的少年没料到有人拦截,收势不及,本能地就要反抗。
江屿被他撞得晃了一下,手里的塑料袋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是几罐啤酒。易拉罐已经撞凹了下去。
但江屿反应极快,几乎在被撞的同时,手臂已经隔挡开来,另一只手精准地扣住了少年攥着手机的那只手腕。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拿来。”江屿的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情绪,却有一种冰冷的威慑力。
少年挣扎着,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却根本无法挣脱那只铁钳般的手。
“屿哥……屿哥你放开……这是我……我应得的!”少年喘着粗气,眼神闪烁。
“应得的?”江屿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嘲讽,“偷李奶奶卖废品的钱买的手机,是你应得的?”
少年语塞,脸涨得通红。
社区阿姨赶了过来,又是气又是急:“小山你回来得正好!这孩子……唉!”
江屿没再看那少年,只是手上加了几分力。少年吃痛,惨叫一声,手指松开,手机掉了下来。江屿用另一只手轻松接住,递还给阿姨。
“谢谢,谢谢你了小山……这真是……”阿姨连连道谢,又恨铁不成钢地瞪着那少年。
江屿这才松开手,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啤酒罐,幸好没摔破。他看了一眼那兀自不服、揉着手腕喘粗气的少年,沉默了几秒,忽然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罐啤酒,递到他面前。
少年愣住,警惕地看着他。
“不是想要吗?”江屿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拿去。然后进去,跟张姨和李奶奶道歉。”
少年眼神复杂地变幻着,看看啤酒,又看看江屿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最终,一把夺过啤酒罐,低着头,像个斗败的公鸡,跟着阿姨悻悻地往回走了。
一场风波,就这样被他悄无声息地平息了。
直到这时,江屿似乎才察觉到旁边还有一个人。他转过头,目光落在僵在原地的池玥身上。
惊讶的神色在他眼中一闪而过,快得几乎抓不住。他似乎也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遇见她。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安静。
池玥看着他脚边散落的啤酒罐,看着他平静冷漠的脸,再看看那个他刚刚制服了问题少年、又递给他一罐啤酒的社区中心门口。过去所有关于他的流言——“有问题”、“混混”、“不安全”——在此刻,与眼前这个身影剧烈地冲突着,碰撞出令人眩晕的火花。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终,是江屿先开了口。他看着她手里拿着的问卷和笔记本,语气平淡得像在招呼迷路的陌生人:“来这里做什么?”
巷口的风卷起细小的尘埃,在两人之间打旋。
池玥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记录本的边缘被她捏得发皱。三年了,她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也许是在某个人头攒动的街头,也许是在某个共同朋友的聚会上,但绝不是这样——在他刚刚制服一个少年、脚边散落着啤酒罐的混乱巷口。池玥攥紧了手里的问卷,指甲几乎要掐进纸页里。她看着江屿,看着他脚边那几罐廉价的啤酒,看着他刚刚轻易制服一个叛逆少年又递出“和解”啤酒的熟练动作,大脑一片混乱。
他的目光短暂的落在她身上。那句“来这里做什么?”听不出任何情绪,没有惊讶,没有久别重逢的波澜,甚至没有疑问该有的上扬语调。这比任何疏离的态度都更让池玥感到无措。
她喉咙发紧,下意识地举了举手中的记录本,像是要证明什么:“我……我们学校有个调研项目。关于……城市边缘青少年心理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我负责这个社区。”
江 屿的视线在她手中的问卷上短暂停留了一瞬,极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弯腰,将地上那几个撞凹的啤酒罐一一捡起,重新装回便利店的塑料袋里。动作不紧不慢,仿佛刚才的一切插曲都与他无关。
那轻微的回应落在地上,几乎听不见。池玥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个误入他人领地的傻瓜。她所有预设的寒暄、故作轻松的问好,在他这片沉寂的深海面前,全都显得苍白又可笑。
他拎起袋子,似乎准备离开。
“江屿。”
几乎是脱口而出。叫出这个名字的瞬间,池玥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她看到他脚步顿住。
巷子里嘈杂的背景音——居委会里隐约传来的训话声、远处模糊的车流声、头顶的蝉鸣——在这一刻忽然褪去。她看着他转回来的侧脸,阳光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问他这几年过得怎么样?问他为什么在这里?问他刚才社区阿姨为什么叫他“小山”?每一个问题都显得唐突而逾越。
最终,她只是挤出一句:“……好久不见。”
江屿转过身,完整地面对她。他的目光这次清晰地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审度的意味,从她汗湿的鬓角,到她因为紧张而微微颤动的睫毛,再到她紧紧抓着记录本、指节发白的手。
时间仿佛被拉长。半晌,他才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嗯。”他应了一声,然后说,“做完问卷早点回去。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说完,他没再停留,拎着那袋变形的啤酒,转身走进了旁边那条更窄、更幽深的岔巷,很快被巷子的阴影吞没。
留下池玥一个人站在原地,午后的热浪裹挟着尘土扑面而来,手心却一片冰凉。他最后一句话,不像关心,更像一句冷静的陈述,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划清界限。
她低头,看着记录本扉页上打印的调研主题,忽然觉得那几个字格外刺眼。
城市边缘。
她刚刚好像,短暂地触碰到了那个边缘的一角,以及那个站在边缘中心、却将她轻轻推开的人。
池玥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那阵莫名的酸胀感。她转身,帆布鞋底摩擦着粗粝的水泥地,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正当她抬手准备推开那扇漆皮剥落的社区中心大门时——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不紧不慢,却异常清晰,踏在午后闷热的空气里,一步一步,精准地朝着她的方向而来。那脚步声带着某种独特的节奏,沉稳而熟悉,让她的脊背莫名一僵。
她下意识地回头。
日光将巷口切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江屿去而复返,就站在几步开外的一片阴影里。
他依旧拎着那个变形的便利店塑料袋,罐身凹陷的啤酒在里面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巷子深处吹来的风拂过他额前几缕黑发,却拂不散他周身那种沉静而疏离的气息。
蝉鸣在这一刻骤然歇止。
“几点结束?”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先前似乎更低哑了一些,像粗糙的砂纸轻轻擦过寂静的空气。
池玥完全愣住,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怀里的记录本,纸张发出脆弱的轻响。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一时无法处理这询问。
他似乎将她的沉默当成了某种迟疑,下颌线微微绷紧。他顿了顿,视线从她脸上移开,落在一旁斑驳脱落、印满小广告的灰墙上,这才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这里巷子杂,岔路多,没路灯。”他停顿了一秒,仿佛在斟酌用词,最终吐出四个字:“晚上容易迷路。”
他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甚至刻意回避了与她的目光接触,仿佛那面破败的墙壁比他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更值得研究。可那去而复返的脚步,和这句别扭生硬、裹挟着未尽之意的提醒,却像一颗骤然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间荡开一圈又一圈无法平息的涟漪,彻底打破了先前所有冰冷的界定。
“六点半集合,和同学一块坐大巴走。”她下意识地说了实话。说完池玥就后悔了,这样的回答几乎会斩断一切下文。
他拎着塑料袋的手指收紧了些,铝罐发出轻微的变形声。“哪个方面的调研?”他却走向她,很自然地问了一句,仿佛他们只是偶然在街头遇见的普通同学。
“……关于,城市边缘青少年的心理状态。”池玥几乎是机械地回答,眼睛无法从他身上移开。他太平静了,平静得让她觉得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觉。
他闻言,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一个极淡的、意味不明的笑。“哦。”他只应了这么一个字。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尴尬在池玥心里蔓延。任务还没完成,或者至少该说点什么打破这僵局,但她像被钉在了原地。
江屿给塑料袋打了结,目光扫过她略显苍白的脸和紧紧攥着问卷的手,“我带你进去。张姨……就是刚才那位,是这里的负责人之一。她比较了解情况。”
池玥愣住了。她没想过他会主动提出帮忙。
“会不会……太麻烦你?”她迟疑地问。
“顺手的事。”他说着,已经转身朝社区活动中心走去,脚步没有停顿,似乎笃定她会跟上来。
池玥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快步跟了上去。
活动中心里面比外面看起来更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有几个孩子在角落里打闹,几个老人坐在窗边下棋。刚才那个少年正耷拉着脑袋,被张姨训话,看到江屿进来,眼神躲闪了一下。
张姨看到江屿,立刻露出笑容:“小山回来啦?今天多谢你了!这孩子……”她叹了口气,又看到跟在后面的池玥,有些疑惑。
江屿简单解释:“张姨,这是我高中同学,中大的,来做社会调研,想了解点情况。”
他的介绍简单直接,省略了所有不必要的寒暄和尴尬。
张姨立刻热情起来:“哎呀,大学生啊!好好好,欢迎欢迎!你想了解什么?尽管问!我们这儿啊,情况是有点复杂……”
有了江屿这层“关系”,调研变得异常顺利。张姨知无不言,甚至还主动叫来了几个常来的青少年跟池玥聊天。江屿就坐在不远处的旧乒乓球桌边,打开一罐啤酒,慢慢地喝着,看着窗外,并没有参与他们的谈话,但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担保。
池玥一边记录,心思却无法完全集中。她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沉默的背影。他和这里的人似乎很熟,那些孩子和老人都自然地跟他打招呼,叫他“屿哥”、“小山”。他在这里的状态,和高中时那个被贴满标签的孤僻少年截然不同。
心间的涟漪不再是投石后的波澜,而是变成了某种持续翻涌的、温热的潮汐,无声地拍打着岸堤。
调研接近尾声,张姨被叫去处理别的事情。池玥整理着笔记,心里乱糟糟的。她鼓起勇气,走向那个一直安静坐在角落的身影。
“今天……真的谢谢你。”她站在他面前,真诚地说。
江屿转过头,将喝空的啤酒罐捏扁,精准地投进远处的垃圾桶。“没什么。”他顿了顿,看向她,“还顺利吗?”
“嗯,很顺利,多亏了你和张姨。”池玥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你……经常来这里?”
“偶尔。”他回答得很简略,似乎不愿多谈。
又是沉默。池玥感到一种无力感。他总是这样,用最简单的词语构筑起厚厚的墙壁。
“刚才那个孩子……”她试图找到话题。
“父母都不管,跟奶奶过。奶奶身体不好,靠捡废品。”江屿打断她,语气依旧平淡,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不坏,只是没路走。”
池玥的心被触动了一下。她看着他:“你……好像很了解他们。”
这一次,江屿沉默了很久。久到池玥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他终于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地、毫无遮挡地看向她,那双总是沉静无波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复杂的东西在翻涌。
“因为以前,”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沙哑,“也没人告诉我,路该怎么走。”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那扇紧闭的门,露出了里面深藏的、从未示人的一角。
池玥怔怔地看着他,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屏幕,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站起身。
“我有点事。”他恢复了一贯的疏离,仿佛刚才那句泄露情绪的话只是她的错觉,“你先忙。”
说完,他拎起那袋剩下的啤酒,径直朝活动中心后面走去。
江屿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的阴影里,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被活动中心里孩童的嬉闹声和老人们的谈话声吞没。
池玥收回目光,心头那阵因他最后一句话掀起的惊涛骇浪尚未平息,又被他这突兀的离开蒙上了一层失落与迷茫。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回记录本上,继续完成剩下的收尾工作。她忽然明白,她所以为的“了解”,不过是隔岸观火。而江屿的世界,远比她想象中复杂、沉重,也……真实得多。
那个“有问题”的标签,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她低头看着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第一次觉得,自己或许从未真正懂得过什么是“问题”,什么是“答案”。
而那条她以为早已断掉的红线,似乎又在夕阳的余晖里,隐隐约约地浮现出来,指向一个未知的方向。江屿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留下池玥独自站在逐渐被暮色浸染的活动中心大厅。空气里还残留着劣质啤酒和旧家具的味道,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寂。
张姨送走了那个少年,走过来,看着池玥望着走廊方向出神的样子,了然地叹了口气。
“小山是个好孩子,”张姨的声音带着长辈的慈和,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唏嘘,“就是命苦了点。小时候爸妈就没怎么管过,跟着奶奶在这片巷子里长大。奶奶前年也走了……他那时候高三吧,请了好几天假,回来后人就更闷了。”
池玥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呼吸都滞涩起来。高三……请假……原来那些她曾留意到却从未深想的碎片,背后是这样的沉重。她想起那张总是写着“作业未交:江屿”的便利贴,想起他偶尔眼底的青黑和疲惫,想起那个雨夜里他淋湿的肩膀和那句“习惯了”。
原来,“习惯了”背后,是这样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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