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清观立于青峰山顶已有三百余年,青瓦白墙被经年山雾浸润得色泽深沉。观中弟子遵循祖师爷训诫,清修苦行,守心持正,以斩妖除魔为己任。
凌霄是这一代弟子中最出色的。年仅十九,已将玄清剑法练至第七重,符咒之术更是无人能及。更难得的是,他恪守清规,自律极严,从无半分逾矩。
这日清晨,凌霄一如往常地在寅时醒来。月光尚未完全褪去,透过纸窗洒在他素净的卧房里。他整理好道袍,将乌黑长发一丝不苟地束成道髻,手持拂尘,先到三清殿敬香叩拜,而后才来到后院开始晨练。
剑锋划破晨雾,发出铮铮鸣响。凌霄身姿挺拔,动作行云流水,不见丝毫冗余。一套玄清剑法练完,额上不见半滴汗珠,呼吸平稳如初。
“凌霄师兄,师父唤你去一趟藏经阁。”一个小道童在院门处探头道。
凌霄收剑回鞘,微微颔首,“有劳师弟传话。”
藏经阁内,玄清观主清虚道长正站在一幅山水画前沉思。见凌霄进来,他转过身,神色凝重。
“凌霄,近日山下李家村有异动。数户村民称夜半听见诡异歌声,随后家中孩童便昏睡不醒,医石无灵。”
凌霄垂首,“师父是怀疑有妖物作祟?”
清虚道长点头,“为师要你去查探一番。若真是妖物,务必将其收服,救回孩童。切记,妖物最擅蛊惑人心,切勿被其表象所蒙蔽。”
“弟子谨记师父教诲,定不负所托。”凌霄语气平静,仿佛这只是又一次寻常任务。
下山路上,凌霄步伐稳健,心境如止水。他自幼被师父收养,在观中长大,听过无数妖物害人的故事,也亲手收服过几只小妖。在他眼中,妖即是恶,无需多言,唯有诛之。
到达李家村时已是午后。村民们见道士前来,纷纷围上来诉说情况。
“那道歌声美得不像人间所有,听着听着就犯困...”一个老农描述道,眼中还带着几分恐惧。
“我家娃儿已经睡了三天了,怎么叫都不醒!”一个妇人哭诉道,眼圈红肿。
凌霄仔细询问了事发地点,发现都在村东头的小桃林附近。他让村民带路,前往那片桃林查看。
时值初夏,桃树上已结满青涩的果子。凌霄取出罗盘,指针微微颤动,显示此处确有妖气。
“诸位请回,待我在此设阵查探。”凌霄对村民道。
待众人离去,他在桃林中布下寻妖阵,自己则隐匿气息,藏身于一株大树后,静待夜幕降临。
月上天心时,林间忽然响起细微歌声。那声音清澈空灵,仿佛山泉滴落玉石,又似微风拂过琴弦。
凌霄屏息凝神,只见桃林深处缓缓走出一个身影。那是个穿着粉白衣裙的少女,黑发如瀑,眸若清泉,手中拿着一枝桃花,边走边轻轻哼唱。
少女周身环绕着淡淡妖气,却不带血腥邪祟。她走到林间空地处,开始随着歌声轻盈旋转,裙摆飞扬,如同绽放的花朵。
凌霄有片刻失神,随即警醒。妖物最擅伪装,越是美丽无害的外表下,可能藏着越危险的陷阱。
他悄无声息地抽出桃木剑,步出藏隐之处。
“妖孽,为何在此害人?”凌霄声音冷冽如剑锋。
少女吓了一跳,歌声戛然而止。她睁大眼睛看着突然出现的道士,非但没有逃跑,反而好奇地向前走了两步。
“你是谁?为什么叫我‘妖孽’?”她偏着头问,眼神纯净得不染尘埃。
凌霄一怔。他收妖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反应的妖物。通常小妖见了他,要么凶狠扑来,要么仓皇逃窜。
“你夜半歌声惑人,致使村中孩童昏睡不醒,还敢狡辩?”凌霄举起桃木剑,剑尖直指少女。
少女眨了眨眼,似乎这才明白过来,“那些小孩子是睡着了吗?我以为他们喜欢我的歌,听着听着就安心入睡了。”她脸上露出天真笑容,“我的歌声有安神之效呢!”
凌霄皱眉。这妖物要么极其狡猾,要么就真是...单纯无知?
“他们已昏睡三日不起,若非妖术,何以至此?”
少女闻言,脸上笑容顿时消失,换上担忧神色,“三天?那可不妙!凡人这么久不吃不喝会虚弱的!快带我去看看他们!”
她急切地向前走来,完全无视凌霄手中的桃木剑。这反常举动让凌霄一时不知所措——按常理,妖物应当畏惧桃木剑的煞气才对。
“站住!休要再上前!”凌霄喝道。
少女停住脚步,委屈地撅起嘴,“你为什么这么凶?我只是想帮忙。”
凌霄凝视着她,心中矛盾。师父教诲言犹在耳:妖皆善骗,勿信其表。但这少女妖气纯净,神情真诚,不像伪装。
犹豫片刻,他取出一张符咒,“此乃真言符。你若心甘情愿受之,我便信你无辜。”
少女毫不犹豫地点头,“好呀!要怎么受?”
这般爽快反而让凌霄更加困惑。他缓步上前,将符咒贴于少女额前。符咒发出柔和金光,显示她所言确为真心。
凌霄终于收起桃木剑,语气稍缓:“你究竟是何种妖物?为何在此?”
少女伸手轻触额前符咒,好奇地打量着,“我是桃夭,由这林中一株桃树所化。今年春天才修得人形,不太懂人间规矩。”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晚上唱歌是因为白天怕被人看见,没想到会害孩子们昏睡。”
凌霄若有所思。新化形的小妖,确实可能不知自身妖力对人类的影响。
“带我去你的本体所在。”他命令道。
桃夭乖巧地带路,来到桃林深处一株特别繁茂的桃树前。树干上隐约可见淡淡灵气流转,与桃夭身上的气息同源。
“就是这里了。”桃夭拍拍树干,像是在介绍老朋友。
凌霄检查桃树,确认无邪气侵蚀,这才完全收起戒备。
“你虽无心,但妖力确实影响了村中孩童。需得设法解救他们。”
桃夭急切地问:“我能做什么?我不想伤害任何人!”
凌霄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玉瓶,“收集你的本体桃花上的露水,混合朱砂制成解药,应可唤醒孩童。”
桃夭立刻开始忙碌,小心翼翼地收集桃花露水,过程中不时偷瞄那个一脸严肃的小道士。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物,明明年纪不大,却老成得像是活了百年。
收集足够露水后,凌霄调配解药,桃夭在一旁好奇地看着。
“你叫什么名字呀?”她忍不住问。
“凌霄。”道士简短回答,手中动作不停。
“凌霄,”桃夭重复一遍,笑了,“真好听。你和天上的云朵一样好看,但也一样冷冰冰的。”
凌霄手一抖,差点打翻玉瓶。从小到大,从未有人用“好看”形容过他,更没人敢当面说他“冷冰冰”。
他轻咳一声,板起脸:“休要胡言。解药已成,速去救人。”
二人回到村庄,将解药给昏睡的孩童服下。不多时,孩子们陆续醒来,茫然不知发生何事。
村民们感激涕零,要留凌霄用饭答谢。凌霄婉拒,只私下对村长道:“妖物已除,今后可保平安。”他选择隐瞒桃夭的存在,以免村民恐慌。
事后,凌霄返回桃林。桃夭正坐在树上晃着双腿,见他回来,开心地跳下。
“那些孩子都好了吗?”她急切地问。
凌霄点头,“都已无恙。”他停顿片刻,又道:“但你妖力会不自觉影响凡人,不宜久留此地。”
桃夭脸上笑容消失,低下头,“可我无处可去。自我有意识起,就在这片桃林了。”
凌霄沉默。按道门规矩,他应收服这只小妖,以免日后再生事端。但桃夭单纯无心,且努力弥补过错,他竟有些不忍。
犹豫良久,他叹气道:“我可带你回玄清观,请师父定夺。或许观中有法可助你控制妖力。”
桃夭眼睛一亮,“真的吗?我可以跟你走?”
凌霄点头,取出一只蕴灵囊,“需委屈你暂居于此,以免途中妖气惊扰路人。”
桃夭毫不犹豫地化为一缕粉烟,钻入囊中。凌霄收起蕴灵囊,心中莫名泛起一丝波澜。这小妖对他,似乎太过信任了。
回山路上,凌霄心绪不宁。师父会如何处置桃夭?观中弟子又该如何看待他带一只妖回去?
到达玄清观时,已是次日清晨。凌霄直接求见清虚道长,将事情经过如实禀报。
清虚道长听后,长久沉默,最终道:“妖即妖,终究非我族类。你本当收之,却反将其带回师门,凌霄,你让为师失望。”
凌霄垂首,“弟子知错。但桃夭确实单纯无心,且愿弥补过错。求师父网开一面,指点迷津。”
清虚道长凝视爱徒,忽然问:“你可是对那桃妖动了恻隐之心?”
凌霄怔住。恻隐之心?他只是...觉得桃夭不该因无知而受严惩。
“弟子只是认为,道门应以教化为主,非一味诛杀。”
清虚道长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终是叹息:“罢了。后山有处禁地,设有净化阵法,可助妖物控制妖气。让她在那里修行吧。但需你亲自看守,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凌霄松口气,“谢师父恩准。”
桃夭被安置在后山禁地的净心园中。园内阵法能帮助她收敛妖气,学习控制自身力量。
凌霄每日除修行功课外,多了项任务:教导桃夭控制妖力,并向她讲解人间规矩。
“为何不可随意在凡人面前唱歌?”
“为何不可轻易触碰他人?”
“为何不可直言说人‘冷冰冰’?”
桃夭的问题无穷无尽,凌霄耐心解答,过程中自己也对许多习以为常的规则有了新思考。
一日,桃夭在练习控制桃花瓣飞舞时,不小心让花瓣撒了凌霄满头满身。她慌忙上前为他拂去花瓣,指尖不经意擦过他脸颊。
两人同时愣住。凌霄只觉得被触碰处一阵发烫,心跳莫名加速。桃夭则歪着头,好奇地问:“凌霄,你的耳朵为什么红了?”
凌霄猛地后退一步,声音比平时更冷:“不可随意触碰他人,这便是一例。”
桃夭委屈地缩回手,“对不起嘛。但你刚才的表情很有趣,像是...”她思考着措辞,“像是春天来临,桃树下的冰雪融化的样子。”
凌霄转身背对她,努力平复异常的心跳,“休要胡言。今日功课已毕,我该回去了。”
走出净心园,凌霄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脑中那双清澈的眼睛。他是修道之人,持心守正,不该为妖物扰乱心神。
日子一天天过去,凌霄发现自己越发频繁地想起桃夭。想起她学写字的认真模样,想起她第一次尝到桂花糕时的惊喜表情,想起她总爱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同时,桃夭的妖力控制也日渐精进。她学会收敛气息,不再无意识影响他人。有时甚至能帮助观中弟子治疗一些小伤小病,渐渐改变了一些弟子对妖物的看法。
但并非所有人都接受桃夭的存在。玄清观大师兄凌风就一直对桃夭抱有戒心。
这日,凌霄被师父唤去论道,凌风趁机来到净心园。
“妖物,我知你迷惑了凌霄师弟,但休想瞒过我。”凌风冷眼看着桃夭,“速现原形,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桃夭害怕地后退,“我没有迷惑凌霄,我只是...只是想学习如何不伤害他人。”
凌风不屑,“妖就是妖,终会害人。凌霄心善,被你蒙蔽,我可不吃这套!”
他抽出符咒,就要动手。桃夭惊慌之下,妖力失控,园中桃花瞬间疯狂生长,形成屏障保护她。
凌风见状更怒:“果然现形了!”手中符咒化为火球,直扑桃夭。
千钧一发之际,凌霄赶回,闪身挡在桃夭身前,拂尘一挥化解火球。
“师兄这是何意?”凌霄护在桃夭身前,声音冷峻。
凌风怒道:“凌霄!你还要护这妖物?刚才她妖力暴走,你都看见了!”
凌霄回头看向瑟瑟发抖的桃夭,语气坚定:“她只是自卫。若非师兄相逼,绝不会如此。”
“你!”凌风气结,“你会后悔的!”
此事惊动了清虚道长。凌霄本以为师父会责罚桃夭,没想到道长反而批评了凌风。
“道法自然,万物有灵。妖亦有善邪,不可一概而论。”清虚道长看着凌霄,“既然你选择护她,便要负起责任,引导她向善。”
凌霄郑重应下:“弟子明白。”
经此一事,凌霄对桃夭的保护欲更强,而桃夭也对凌霄越发依赖。
夏去秋来,净心园中的桃树叶片渐黄,偶有零星几片打着旋儿飘落。桃夭伸手接住一片落叶,指尖轻抚叶脉,感受着其中生命流逝的痕迹。
“这就是秋天的感觉吗?”她轻声自语,眼神中带着几分新奇与感伤。作为桃树化形,这是她第一次真正体验四季更迭。
不远处,凌霄正在指导她练习控制妖力。三个月来,桃夭进步神速,已能基本收敛自身气息,不再无意识影响他人。
“集中精神,”凌霄的声音依旧清冷,但较之初见时已多了几分温度,“将你的妖力凝聚于掌心,化作实体。”
桃夭点头,闭目凝神。片刻后,她掌心泛起柔和粉光,渐渐凝聚成一朵精致的桃花。花瓣栩栩如生,甚至散发着淡淡清香。
“成功了!”桃夭欣喜地睁开眼,将掌心桃花递给凌霄看,“你看,这次没有散掉!”
凌霄接过那朵由妖力凝聚成的桃花,指尖不经意触到桃夭掌心,一阵微妙的悸动自接触点蔓延开来。他迅速收回手,语气平淡:“尚可。但维持时间不长,还需练习。”
桃夭敏锐地捕捉到他瞬间的不自然,偏头问道:“凌霄,你的耳朵又红了。是天气太热了吗?”
凌霄轻咳一声,转身避开她纯真的目光,“已是秋日,何来炎热之说。今日功课已毕,我该去诵经了。”
望着凌霄匆匆离去的背影,桃夭轻轻叹了口气。这些日子以来,她能感觉到凌霄在刻意保持距离,不再像最初那样耐心解答她的每一个问题,也不再允许她触碰他的衣袖或发梢。
“是因为我是妖吗?”她低声自问,眼中闪过一丝落寞。
净心园虽好,但四面高墙,能看到的天空只有那么一方。桃夭时常站在园中最高处,踮脚望向墙外的世界。她听送饭的小道士说起过山下村庄的集市,说起过中秋佳节时人们放河灯、赏月的热闹场景。
“中秋月圆,家人团聚,共尝月饼...”桃夭重复着小道士的话,眼中满是向往。她想起凌霄曾提及自己自幼被师父收养,观中修行清苦,从不过节。
“凌霄一定也没看过河灯吧?”桃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要是能和他一起去看就好了。”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在心中扎根生长。几天后,当凌霄照常来检查她修行进度时,桃夭鼓起勇气提出了这个请求。
“凌霄,我听说山下中秋有庙会,人们会放河灯祈福...”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表情,“我可以去看看吗?就一会儿!”
凌霄皱眉,“不可。你是妖,入人群会生事端。”
“但我已经能控制妖力了!”桃夭急切道,“你看,这些天来园中的蝴蝶和小鸟靠近我,都不会被影响了。”她伸手,一只麻雀果然乖巧地落在她指尖,毫无异常。
凌霄面色稍有松动,但仍摇头:“人多处变数多,若有意外,恐伤及无辜。”
桃夭失落地低下头,半晌又轻声道:“那...若是你陪我去呢?有你在,一定不会出问题的。”
凌霄怔住了。他看着桃夭期待的眼神,那句“不可”竟一时说不出口。这些日子刻意疏远,实因发现自己心境不再如初。每当见到桃夭,心中便泛起异样涟漪,这是修道之人的大忌。
然而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几转,最终变成:“容我想想。”
三日后便是中秋。这日清晨,凌霄照例来到净心园,却发现桃夭不在往常练功的地方。他心中一紧,快步寻去,最终在园子最深处的桃树下找到了她。
桃夭倚树而坐,手中拿着一枝桃花——那是她用自己的妖力维持不谢的本体桃枝。她轻声哼唱着故乡的调子,歌声空灵婉转,却不带妖力,只是纯粹的音乐。
凌霄驻足聆听,一时不忍打扰。秋阳透过渐疏的枝叶洒下,在桃夭身上投下斑驳光点。她闭目吟唱,长睫在脸上投下浅浅阴影,那般宁静美好,让人难以将她与“妖物”二字相联系。
一曲终了,桃夭睁开眼,看见凌霄站在不远处,顿时展颜一笑:“凌霄!你来了怎么不出声?”
凌霄走近,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桃枝上,“今日为何不练功,在此唱歌?”
桃夭轻轻抚过桃枝上的花朵,“我想家了。虽然我的本体就在这里,但总觉得...少了什么。”她抬头看向凌霄,眼中有着他看不懂的情绪,“凌霄,你会想家吗?或者说,有特别想见的人吗?”
凌霄沉默片刻,缓缓道:“师父于我如父,观中师兄弟如家人。”
“那...外面呢?”桃夭试探着问,“除了玄清观,就没有想去的地方,想见的人吗?”
这话触动了凌霄心中某根弦。他自幼在观中长大,除妖修行便是全部人生,从未想过“外面”的世界有何值得向往。但此刻,看着桃夭期待的眼神,他竟生出一丝好奇——她想看的,究竟是什么样子?
“今晚,”凌霄忽然开口,声音较平时低沉几分,“我带你去山下看看。”
桃夭睁大眼睛,难以置信:“真的?你不骗我?”
“戌时三刻,在此等候。”凌霄转身欲走,又补充道,“不可让旁人知晓。”
桃夭欣喜地点头,眼中光彩流转,比秋阳更暖人心。
是夜,月圆如盘,清辉洒满青峰山。戌时三刻,凌霄如约而至。他换了身寻常青衫,而非平日道袍,更显身姿挺拔。
桃夭早已等候多时,见到凌霄这般打扮,一时怔住:“凌霄,你这样穿...很好看。”
凌霄轻咳一声,递过一件斗篷,“披上,遮住面容。切记跟紧我,不可擅自行动。”
二人悄声离开玄清观,沿小路下山。中秋之夜,山下村庄果然热闹非凡。街道两旁摊贩云集,各式花灯争奇斗艳,人群中笑语喧哗,孩童手提灯笼追逐嬉戏。
桃夭第一次见到如此热闹景象,又是好奇又是紧张,不自觉地抓紧了凌霄的衣袖。凌霄微微一僵,却没有推开她。
“那是糖人吗?好精致!”
“哇!灯笼会转!里面点着蜡烛呢!”
“凌霄你看,那边有卖面具的,我们也去买一个好不好?”
桃夭如同脱笼的小鸟,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凌霄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纯真的笑脸,心中那根紧绷的弦渐渐松弛下来。
路过一个卖月饼的摊子,桃夭驻足不前,眼巴巴地看着各式月饼。凌霄会意,买了一个豆沙馅的递给她。桃夭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眼睛顿时亮起来:“好甜!凌霄你也尝尝!”她将月饼递到凌霄嘴边,眼神期待。
凌霄犹豫一瞬,低头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小口。甜腻的豆沙在口中化开,是他多年清修未曾尝过的味道。
“很好吃。”他轻声道,看着桃夭笑弯的眉眼,心中某处悄然软化。
河边,许多人正在放河灯。桃夭看着一盏盏莲花灯顺流而下,宛如星河落凡间,不禁看得出神。
“他们在做什么?”她问凌霄。
“放河灯祈福。将心愿寄托于灯,随水流向远方,祈求实现。”
桃夭眼中泛起向往,“我可以放一盏吗?就一盏!”
凌霄点头,买来一盏河灯递给桃夭。桃夭双手捧灯,闭目许愿良久,才小心翼翼地将灯放入河中。
“你许了什么愿?”凌霄忍不住问。
桃夭眨眨眼,难得地卖起关子:“说出来就不灵了。”她看着凌霄略显失望的表情,又轻笑道:“但可以告诉你,与你有关。”
凌霄心头一跳,匆忙移开视线,耳根在月光下微微泛红。
回观路上,桃夭一反常态地安静。直到快到净心园,她才轻声开口:“凌霄,谢谢你。这是我度过的最好的夜晚。”
月光下,她仰头看着他,眼中盛满星辰与真挚的情感。凌霄在这一刻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苦心修筑的心防,早已为这单纯的小妖瓦解殆尽。
“以后...”他听见自己说,“若你好好修炼,每年中秋都可下山看看。”
桃夭惊喜地睁大眼,随即又摇头:“不,不要每年。只要...只要每年都能和你一起看月亮,在哪里都好。”
这话中的情意再明显不过。凌霄怔在原地,心中天人交战。道心告诫他应当拒绝,应当远离,但心底某个声音却在叫嚣着不同的答案。
最终,他抬手轻轻拂去落在桃夭发梢的落叶,语气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夜已深,该回去了。”
桃夭却握住他的手腕,目光灼灼:“凌霄,我今日在河中放灯时,想的全是你。我希望能永远和你一起看月亮,不只是中秋的月亮,还有每月的月圆月缺,晨昏日落...”
“桃夭!”凌霄厉声打断她,却又在她受伤的眼神中软下语气,“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桃夭坚定道,“我喜欢凌霄,想永远和凌霄在一起。这有什么不对吗?”
凌霄长叹一声,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单纯的小妖。她站在月光下,眼神清澈而执着,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这让凌霄心中既悸动又忧虑——她真的懂得什么是喜欢吗?还是只是因为他是她化形后第一个亲近的人类,产生了雏鸟般的依恋?
“桃夭,”他尽量让语气温和些,“你初入人世,见识尚浅。所谓喜欢,或许只是你对我的感激和依赖。我是第一个没有伤害你、反而帮助你的人,这种感情并非...”
“不是的!”桃夭急切地打断他,向前一步抓住他的衣袖,“我分得清感激和喜欢。我会因为凌霄开心而开心,因为凌霄皱眉而担心。看不到你的时候会想念,看到你的时候这里...”她拉着凌霄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会跳得很快。这难道不是喜欢吗?”
掌心下是急促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着炽热的温度。凌霄像被烫到般猛地抽回手,连退两步,声音重新变得冷硬:“这只是你一时的错觉。妖物化形后第一年最易产生情感依赖,但这并非真正的男女之情。”
桃夭怔住了,眼中满是困惑和受伤:“为什么...为什么你总说这不是真的?难道就因为我是妖,就不配懂得什么是喜欢吗?”
“非也。”凌霄别开视线,不敢再看她那纯真的眼眸,“正因希望你明白什么是真情,才不能让你错把依赖当爱情。待你见识更广,认识更多人,或许就会发现今日所谓的'喜欢',不过是镜花水月。”
这话说出口,凌霄自己也感到一阵刺痛。他无法否认对桃夭的特殊感情,但越是心动,越不能趁人之危——在她还不真正懂得情爱为何物时,接受这份稚嫩的情感,与欺骗何异?
桃夭沉默了良久,月光照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片脆弱的阴影。当她再次抬头时,眼中有着超乎寻常的清明:“凌霄是觉得,我不懂情爱,会错把感激当喜欢,将来后悔吗?”
凌霄微微颔首,心下稍慰——她总算明白他的顾虑了。
“那好,”桃夭忽然道,语气出奇地平静,“我会去弄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喜欢。但在这之前,凌霄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不要躲着我。”桃夭直视着他的眼睛,“如果凌霄认定我只是暂时迷惑,那就看着我找到答案。若最后我发现这真的不是喜欢,我自会离开,绝不纠缠。”
这出乎意料的要求让凌霄一时语塞。他本打算继续疏远她,让时间冲淡这份不该有的情愫。但桃夭的眼神太过认真,让他无法轻易拒绝。
“...好。”最终,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自此,桃夭似乎真的将“弄懂什么是喜欢”当作一门功课来研究。她不再直白地表达爱慕,而是开始仔细观察观中众人的相处方式。
“凌尘师兄为什么总是偷看凌慧师姐?”
“凌云师姐受伤时,凌雨师兄为何急得脸色发白?”
“清虚师父说起已故的师娘时,眼神为何那般温柔?”
她将这些观察到的细节记在心里,甚至大胆地去向当事人求证。
凌雨师兄被她问得面红耳赤,支吾半天才道:“担心一个人,自然是因为...因为见不得她受苦。”
凌慧师姐则笑着摸摸她的头:“喜欢一个人啊,就是愿意为他做不喜欢的事。比如我最讨厌炼丹,却愿意陪凌尘在丹房待一整天。”
清虚道长被问及时,沉吟良久,方道:“情之一字,千人千解。但真正的爱,应当让人变得更好,而非更糟。”
桃夭将这些话仔细记下,不时拿出来思索。她也开始阅读凌霄给她的经书典籍,其中不乏一些涉及人间情爱的诗词歌赋。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她念着这句词,若有所思,“所以喜欢一个人,会茶不思饭不想吗?那我确实没有这样过...”
凌霄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心中既好笑又酸楚。好笑的是她竟将感情当作学问来研究;酸楚的是,她越是这样,他越是无法将她当作一个不懂事的小妖来看待。
有时桃夭会拿来一些问题直接问他:“凌霄,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凌霄总是避而不答:“此事应当你自己体会。”
但桃夭不依不饶:“可是凌霄一定知道吧?观中虽然禁止婚嫁,但并没有禁止动心啊。凌霄就没有对谁有过特别的感觉吗?”
每当这种时候,凌霄总会想起那些为自己心跳加速的瞬间,想起看到她笑容时的悸动,想起担心她受伤时的恐慌...但他只是淡淡道:“修道之人,清心寡欲。”
日子一天天过去,桃夭的“研究”取得了不少进展。她开始理解人间情爱的复杂与深刻,不再简单地认为“想永远在一起”就是喜欢的全部含义。
然而理解得越多,她反而越确定自己的心意。
“我喜欢凌霄,不是因为他第一个对我好,”这日她忽然对凌霄说,“而是因为他是凌霄。换一个人对我好,我也不会想永远和他在一起。”
凌霄正在沏茶的手微微一颤,茶水溅出几滴。他沉默地擦净茶渍,没有回应。
桃夭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查了很多书,问了好多人。喜欢确实有很多种,有像凌尘师兄对凌慧师姐那样的,有像清虚师父对师娘那样的...但无论是哪种,核心都是一样的:希望对方好,愿意为对方付出,并且——独一无二。”
她走到凌霄面前,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对凌霄,就是这样的。不是雏鸟情节,不是感激依赖,而是真真切切的喜欢。凌霄若还是不信,我可以等,等到你相信的那一天。”
凌霄望着她坚定的眼神,终于无法再逃避。他不得不承认,桃夭并非不懂情爱,而是以最纯粹的方式理解了爱的本质。
“桃夭...”他艰难地开口,“即便你所言是真,我仍是道士,终此一生都将奉献道法。我们...”
“凌霄又要把我推开吗?”桃夭打断他,眼中已有泪光,“用身份和规矩当借口?可是道法自然,真情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啊。为什么不能兼得呢?”
这话如当头棒喝,让凌霄怔在当场。是啊,道法自然,真情实感又何尝不是天道的一部分?自己一味压抑回避,岂不是违背了自然之道?
他看着桃夭含泪却倔强的模样,终于卸下心防,轻声道:“你说得对。是我固执了。”
桃夭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凌霄...你的意思是?”
凌霄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桃夭,若与我在一起,意味着要放弃许多东西,甚至可能遭受非议,你还愿意吗?”
“愿意!”桃夭毫不犹豫,“只要和凌霄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
凌霄长叹一声,终是伸出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痕:“那便...试试吧。”
这五个字说出口,他感到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竟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桃夭破涕为笑,扑进他怀中:“凌霄终于肯承认喜欢我了!”
凌霄轻抚她的长发,唇角不自觉扬起:“傻桃夭...”
此后,二人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凌霄不再刻意保持距离,允许桃夭亲近,甚至偶尔会回应她的撒娇。观中弟子们都察觉到了这份变化,有人欣慰,有人担忧,但大都选择保持沉默。
然而这份宁静很快被打破。这日,玄清观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凌霄的师叔,常年云游在外的清玄道长。
清玄道长性格古板严厉,最重规矩。一回来就发现凌霄与桃夭过从甚密,当即大发雷霆。
“凌霄!你身为玄清观弟子,竟与妖物纠缠不清,成何体统!”清玄道长当众训斥,“立刻将这妖物收服,否则休怪师叔无情!”
凌霄将桃夭护在身后,神色平静:“师叔息怒。桃夭虽是妖,但心地纯善,从未害人。弟子与她...是真心相待。”
“荒唐!”清玄道长怒极反笑,“人妖殊途,何来真心?定是这妖物蛊惑于你!看来今日非得我亲自出手了!”
说罢,他祭出法宝——一面照妖镜。镜光直射桃夭,逼得她现出部分原形,桃枝自鬓边生出,痛苦不堪。
“师叔住手!”凌霄急忙挡在桃夭身前,却被镜光灼伤手臂。
“凌霄!”桃夭惊叫,想要查看他的伤势,却被照妖镜压制得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清虚道长闻讯赶来:“师弟且慢!”
清玄道长见师兄到来,暂收法宝,愤愤道:“师兄来得正好!看看你教的好徒弟,竟被妖物迷了心窍!”
清虚道长看了眼相护的二人,叹道:“师弟,道法自然,万物有灵。妖亦有善邪,不可一概而论。”
“师兄莫非要纵容他们?”清玄道长难以置信。
清虚道长沉吟片刻,道:“这样吧。让桃夭接受'问心镜'的考验。若她确实心存善念,对凌霄是真情实意,便许他们一段缘分。若心存恶念或虚情假意,再收她不迟。”
问心镜是玄清观镇观之宝,能照出万物本心,做不得假。
凌霄担忧地看向桃夭,却见她坚定点头:“我愿意接受考验。”
问心镜前,桃夭坦然站立。镜光笼罩下,她周身泛起柔和光芒,额间桃花印记愈发鲜明。
镜中显现出她的本心:纯净如初雪,善良如赤子。对凌霄的情意更是纯粹无比,不掺一丝杂质。
清玄道长看着镜中景象,面色稍霁,但仍道:“纵然真情,人妖相恋终违天道。凌霄,你当真要为她放弃道途?”
凌霄握住桃夭的手,语气坚定:“弟子不曾放弃道途,只是选择了不同的道。万物皆道,情亦是道。弟子愿与桃夭一同修行,以情入道,以善证道。”
这番话出口,问心镜忽然光芒大盛,镜中显现出二人未来景象:携手行善,济世救人,虽非传统修道之路,却自有一番功德。
清虚道长见状,颔首微笑:“情之所至,金石为开。看来这是你们的缘法。”他转向清玄道长,“师弟,天道无常,道法万千,何必执着于一种形式呢?”
清玄道长沉默良久,终是叹道:“罢了罢了,既然问心镜都认可了,我还有何话说。”但他又严肃地看向凌霄,“不过你若选择这条路,便不能再是玄清观弟子。你可想清楚了?”
凌霄与桃夭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答案。
“弟子...”凌霄缓缓跪下,向清虚道长行了大礼,“愿还俗离观。”
桃夭也跟着跪下:“桃夭必不负凌霄,不负道长成全之恩。”
清虚道长扶起二人,眼中既有不舍也有欣慰:“去吧。记住,道在心中,不在形式。无论身在何处,皆可修行。”
离观那日,天空飘着细雨。凌霄脱下道袍,换上寻常青衫,桃夭撑着一把油纸伞等在一旁。
“后悔吗?”桃夭轻声问。
凌霄回头看了眼生活了二十年的道观,摇摇头:“从未后悔。”
他接过伞,将桃夭揽入怀中:“只是往后,要教你更多人间事了。”
桃夭笑着靠在他肩头:“那凌霄要慢慢教,我一辈子慢慢学。”
雨丝细密,伞下两人相携而去,身影渐行渐远,融入烟雨朦胧的山色中。
情之一字,最是难解。但或许正因为难解,才值得用一生去慢慢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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