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约定,陆悠然每日辰时准时来到醉月楼。
她已不再扮作男子,换了一张普通女子的面容——眉眼清淡,肤色略暗,毫不起眼。
她着一袭素蓝布裙,头发简单挽成低髻,插一根木簪,恰如市井间寻常女子。
醉月楼内,丝竹之声晨起便响,琵琶清脆,箫声悠扬。
陆悠然步入三楼一间小雅间,林姑姑已在等候。
林姑姑年约四十,着一身烟灰色长裙,气质端庄,眉眼间却透着几分世故。
她见陆悠然进来,微微点头,示意她坐下。
“璃月姑娘,柳娘子吩咐了,你既来学艺,便要学些真本事。”
林姑姑声音清冷,目光审视,“琴棋书画非一日之功,柳娘子说,你的目的不在此,学些讨男子欢心的法子,方是正途。”
陆悠然垂眸,低声道:“全凭林姑姑教导。”
她心中却暗自苦笑,她来此并非真心学这些风月手段,只为做戏做足,不让柳娘子起疑。
林姑姑起身,缓步至案前,取出一本薄册,递给她:“这册子,姑娘且先细看,一个时辰后我再回来教你。”
她顿了顿,目光意味深长,“这些法子,须得用心揣摩,方能得其精髓。”
说罢,她转身步出雅间,留下陆悠然一人。
陆悠然接过册子,翻开一看,册中记载着如何察言观色,如何应对不同性情的男子,如何以眼神勾人,如何用笑意撩拨,甚至细至斟酒时的手势、说话时的语调。
她翻了几页,读到一处教人如何不经意间半露香肩时,耳根一热,脸颊不自觉泛红,忙合上册子。
她虽看过不少话本子,但却从未涉足这些风月之术,这册子字字句句,皆让她如坐针毡。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再翻开册子,逐字细读。
她知晓,若不学得像模像样,柳娘子恐会生疑。
她咬牙默记,待一个时辰后,林姑姑推门而入。
见她神色尴尬,便笑道:“姑娘莫羞,这些都是醉月楼的立身之本。男子多半慕色而来,懂得分寸,方能进退有度。”
她顿了顿,起身示范,“你看,斟酒时,手腕微露,动作要轻,眼神却不可直视,须得半垂半抬,似羞似怯。”
她边说边演示,手腕轻转,茶盏稳稳递出,目光流转间,带着三分柔媚,七分矜持。
陆悠然看得心头一跳,面上更烫。
她强自压下羞意,依样学着,动作却略显生硬。
林姑姑倒是不急,耐心指点:“姑娘莫急,熟了便自然了,今日先练习这斟酒。明日再教你步态,行走时腰身微摆,裙摆轻动,方显风情。”
陆悠然点头,暗自咬牙,开始一遍遍地练习。
学艺间隙,陆悠然常被柳娘子唤去按摩。
此事缘起于一日,她为拉近与柳娘子的关系,趁着陪她用茶时,主动提及她会些按摩手法。
柳娘子闻言,半信半疑,却也点头应允。
陆悠然便在她额间、太阳穴轻按,指尖力道轻巧,节奏缓急得宜。
柳娘子初时只觉新奇,片刻后竟觉舒畅无比。
自那日起,她对此按摩上了瘾,每逢闲暇便唤陆悠然前往。
这一日,她又被唤至柳娘子雅间。
柳娘子倚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陆悠然手指轻按她额间、太阳穴,动作娴熟。
按完后,柳娘子长舒一口气,叹道:“璃月姑娘,你这手艺真是绝妙,配上你那药丸,我这头痛近日全无,舒坦得紧。”
她睁眼,笑得温柔,“你这丫头,我越看越喜欢。”
陆悠然低头一笑:“柳娘子谬赞了,璃月只盼能帮您一二。”
柳娘子端着茶盏,闻言一笑,与她闲聊:“我听林姑姑说,你这些时日学得不错,是个聪明的。”
“三日后云舒国使团便到,将会下榻在城北的玉和宫。”
她压低声音,“我从杜大人那儿听来,使团此行,除了商议两国马匹贸易,还有一桩大事——云舒国国主欲为公主与安王定下婚期。”
陆悠然闻言,笑道:“原来如此,倒是桩喜事。”
她低头抿茶,指尖却不自觉收紧。
安王与云舒国公主的婚事,她早已知晓,可如今听柳娘子再次说出,仍觉心口一闷。
柳娘子放下茶盏,似是来了兴致,续道:“说起这安王,啧,真是生得一副好相貌。”
“皇后嫡子,陛下宠爱,太子爱护,身份贵不可言。”
“这楼里啊,多少姑娘暗暗盼着,有朝一日能被安王瞧上一眼,领回去做个姨娘也好。”
“只可惜,这安王性子高傲冷情,从未踏足咱们醉月楼半步。”
“听说早些年,未定婚约之前,京中那些胆大的贵女,仗着家世显赫,偶尔还往他跟前凑,送香囊的,献诗词的,可安王连眼皮都懒得抬。”
“久而久之,那些贵女也知难而退,再不敢造次。”
陆悠然闻言,面上仍挂着浅笑,心中却泛起一阵诧异。
她印象中的安王,与柳娘子口中的截然不同。
他虽话不多,却无半分架子,作为一个位高权重的王爷,能这么平易近人,已是十分难得。
陆悠然心头微动,望向窗外飞花,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远方。
忽地,楼下传来一声清脆的弦断之音,夹杂着宾客的惊呼,将她从回忆中惊醒。
她忙压下思绪,告辞离去。
陆悠然步出醉月楼,夜色已浓,街道上没了白日的燥热与喧嚣,取而代之的是清风徐来,带着几分凉意拂过她的面颊。
头顶一轮满月高悬,清辉洒在青石板路上,月光如水,柔和地笼罩着她。
她低头走着,目光偶尔扫过路边熄了灯火的摊肆,耳边只有夜风低吟与远处犬吠的回响。
这一路上,她思绪如潮,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
她想起小时候,母后常在月下抱她赏月,柔声给她讲嫦娥奔月的故事。
她还记得,母后的怀抱很柔软,母后会卸下护甲,用手一下一下抚摸她的头发,月光映在母后的脸上,温柔得像一幅画。
她总问:“嫦娥一个人在月宫,会不会孤单?”
母后笑着抚她的发,答:“有玉兔陪着,或许会少一些孤单吧。”
如今,她站在这月下,却再无母后的怀抱,只余满心孤凉。
她又想起在医馆的日子,也是这样的季节,夜深人静时,他们坐在院中乘凉。
院中摆着一张小桌子,几把竹椅,月光洒在药圃上,空气中弥漫着草药的清香。
他和师傅一点一点探讨白日的病人,她偶与师傅意见相左,师傅却不恼,只呵呵一笑,捋着胡须道:“老喏,老喏,悠然已胜过为师了。”
而小芷总会在此时端来一壶她亲手酿的桂花酿,甜香扑鼻,入口微醺。
念及此,她抬头望月,圆月清亮,她却觉心头微酸。
不知泉下的母后,是否能得父皇日日相伴,不再暗自神伤?
师傅是否已找到师母,了却心愿?
若他们知晓她的打算,知晓她以一命换一命,泉下相见,会否责怪她轻贱性命?
可是她真的想不到全身而退的办法。
想到此,她不禁苦笑,纵使侥幸全身而退,孤身一人活在这世上,又有何乐趣可言?
她垂眸,指尖在袖中轻轻摩挲一块玉牌,那块刻着“安”字的玉牌,似还带着安王掌心的余温。
清风拂过,带起她鬓边一缕发丝。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加快脚步,朝客栈走去。
月光依旧清亮,她的背影在长街尽头,渐渐没入夜色。
东宫书房内,灯火通明,檀香袅袅。
安王与太子对坐于一张紫檀棋案前,案上棋盘黑白交错,杀伐正酣。
太子执白子,眉头微挑,目光落在安王落子的手势上。
忽地轻笑一声:“萧晏,今日这是谁惹你了?这棋下得跟拼命似的,步步杀机,半点不留情。”
安王闻言,手执黑子微微一顿,目光却未抬,只盯着棋盘,薄唇紧抿,眉间似笼着一层淡淡的阴霾。
他的神情失落,似有心事,却未答话,只将黑子“啪”地落下一子,棋盘上局势更紧。
太子见他不语,笑意更深,拈起一枚白子,慢悠悠落子,续道:“罢了,不说也罢。不过,三日后云舒国使团便至,入住玉和宫。”
“你那些暗卫,可否抽调些人,助禁军守卫玉和宫的安防?”
安王抬眼,目光沉静,声音却低沉:“暗卫人手紧张,抽不开身。皇兄多调些禁军便是。”
太子一怔,放下手中棋子,斜睨他一眼,奇道:“近日京中又无大事,你那些暗卫忙些什么?莫不是又在查什么陈年旧案?”
安王目光落在棋盘上,似在沉思,片刻后方低声道:“寻人。”
他的声音极轻,似不愿多言。
太子挑眉,兴致更浓,追问道:“寻什么人?”
安王却不再答,只淡淡道:“行,我会抽调一些暗卫,守在玉和宫外。”
无妨,反正他本就打算死死盯住这使团。
他低头落子,棋盘上杀气更重,似将心中郁结尽数倾注其中。
书房内,烛光摇曳,棋子落盘的清脆声响在寂静中回荡。
太子看着安王的神情,眉头微蹙,终未再追问。
几盘棋下罢,太子连输三局,终是拍案而起,半是气恼半是戏谑道:“罢了罢了,今晚月色这般好,孤要去陪你皇嫂赏月,你这孤家寡人,自个儿凉快去吧!”
说罢,他摆摆手,笑眯眯地将安王“赶”出书房,门“吱呀”一声关上,留下一室烛光摇曳。
安王无奈摇头,嘴角却牵起一抹浅淡笑意。
他步出东宫,这个时辰宫门早已落锁,今夜只得歇在宫中了。
他信步走向御花园,月光如水,洒在曲折回廊与花木扶疏间,夜风拂过,带起一阵淡淡花香。
他独自走在石径上,玄色衣袍在月下泛着微光,步伐缓慢,似不愿惊扰这夜的静谧。
月色清圆,他抬头望去,他不禁想,陆悠然此刻身在何处?
她在做什么?
她那双清亮的眼眸,是否也正凝望这轮明月?
她知道他在发疯一样的寻她吗?
有时候半夜醒来,他恍惚觉得,她的出现,对他而言,仿若一场隔世经年的梦。
梦中她曾与他言笑晏晏,可醒来后,她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徒留他满心空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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