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薄,天还未亮,苍州城东的驿道刚被一场夜雨洗过,尘土湿润,残雾未散。
破晓之际,一支小型商队悄然自东门而出。
前头是两辆装货的牛车,其后是一辆黑布车厢、漆木车轮的四角青幔马车。
马车两侧,是十余名衣着普通的随从,大多低眉顺目,腰间悬刀,却脚步沉稳,步伐一致。
乍看之下,不过是一支贩盐转茶的小商队,毫不起眼。
陆悠然坐在那辆青幔马车内,轻轻掀开窗帘一角,望着外头依旧灰蒙蒙的天色。
她穿着一袭烟青色褙子,内衬素白细布中衣,外头又披了件乌缎斗篷。
她今日重新易了容,照着这些天她对本地百姓的观察,换上了一张肤色偏黝、眉目平实的面孔。
发髻低挽,插一支木簪,簪尾磨得光滑,毫无装饰。
而坐在她对面的人,也同样是一张陌生面孔。
安王穿着一身棕青色窄袖袍服,衣料粗厚,袖口沾了些灰土。
他将一头墨发高高束起,眼角贴着一道微不可察的伤痕,鼻梁略钝,下巴偏尖,看上去不过是个三十出头的行脚商人。
整张脸若放在街市中,转眼就能被人忘却。
陆悠然靠着车壁,目光不时偷瞥对面的安王。
平日里,他锦袍加身,眉目如画,气度如玉山倾颓,引得人挪不开眼。
此刻却易容成这副模样,平庸得像街边卖布的贾老板。
若非那双熟悉的眼眸,锐利如刀,她怕是真认不出他来。
她心底暗笑,这般糟蹋一张俊脸,当真滑稽。
她咬唇,忍住笑意,假咳一声,掩饰过去。
她又偷瞄一眼,见他低头翻阅公文,竹简摊在膝上,眉头微锁,指尖点着纸面,似在思索。
不料安王突然抬眸,撞上她的目光,眉梢轻挑。
下一刻,她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他捞进怀中,险些撞倒小几上的茶盏。
“看够了?”他低声问,气息贴在她颈侧,滚烫灼人,“可要本王给你瞧个仔细?”
陆悠然一怔,脸颊微热,忙垂眸,假意整理裙摆,暗骂自己不争气,竟被他抓了个正着。
安王低笑一声,也不再逗她,本想松开她,但手臂一动,指尖无意间碰到陆悠然胸前,似有硬物硌了下。
他眉一挑,眼神一转,顺势探手进去,在她领襟内摸出个绣着浅金流云的锦盒。
他晃了晃盒子:“这是什么?”
陆悠然轻轻接过,将锦盒放在掌心,缓缓打开。
只听“啪”一声轻响,盒盖弹起,露出一枚精致的金簪。
那簪不过巴掌长,通体以赤金铸就,簪首雕一只展翼欲飞的凤凰,九根羽翎层层叠叠,尾羽处缀着细细的红玛瑙,微光一晃,仿若凤凰正于焰中起舞。
簪身细刻繁复花纹,勾勒出一圈一圈的凤羽脉络,古朴而不失华贵。
“此乃母后的九羽凤凰金簪。”陆悠然低声道,声音压得很轻。
她抬眸看他一眼,又低头注视那金簪:“此物代代相传,是云舒国皇后身份的象征。”
她顿了顿,继续道:“有了它,康王更容易信我的身份。他若起事,此物也可使其更名正言顺。”
她将金簪重新收回盒中,动作一丝不苟,似怕沾染尘埃。
安王沉默了片刻,伸手将她握着盒子的手覆住,目光沉静,低声道:“可想去拜祭你父皇母后?”
当年,那反贼为了名正言顺地篡位,对外宣称云舒国先皇暴毙,皇后自尽,并以最隆重的礼节厚葬入陵,以取信天下。
陆悠然知道,皇陵有专人看守,进不得,贸然行动,只怕打草惊蛇。
她指尖轻抚着锦盒边角,轻声道:“我想等事成之后,再去拜祭。”
她顿了顿,又道:“还有我师傅,我也想去看看他。”
安王垂了垂眼帘,将她手里的锦盒按回她怀里,替她整了整襟口的斗篷,缓缓道:“好,由你。”
其实,若她想去,他自有办法将此事做得密不透风。
安王目光落向陆悠然,瞧见她眼下隐隐青色,许是夜里未曾安睡。
他眉头微皱,俯身,拉开车厢内一侧的软垫,垫子内里塞满棉絮,触感柔软。
他轻声道:“躺下,歇会儿。”
陆悠然一怔,抬眸看他,欲推辞:“不必,我不困。”
话未说完,他已伸手,握住她肩头,轻轻按下。
她顺着他的力道,半推半就地躺上软垫。
他自己也坐到软垫上,背靠车壁,将她头轻轻扶起,枕在自己怀中,低声道:“睡吧。”
说完,他抬手拿起一本书,翻开看去,另一只手轻抚她的头发,指尖在她发间缓缓摩挲。
陆悠然终是未再争。
她靠在他怀里,鼻间是他袍服的清苦气味,混着茶炉炭火的微暖。
马车晃动,车轮吱吱,节奏单调,像摇篮轻摆。
她眼皮渐重,呼吸放缓,慢慢沉入梦乡。
安王低头,目光柔和,落在她脸上。
她睡颜安静,黝黑的易容掩不住眉眼的清秀。
他手指轻抚她鬓发,动作极轻,似怕惊醒她。
车外风声低啸,他心底却静。
母后自幼教导,他生来便是要辅佐皇兄,助他登上那至高之位。
这目标像是刻在骨子里,从未动摇。
皇兄仁厚,待他真心,他也心甘情愿,倾力相助。
这些年,他与皇兄联手,与众位皇子斗得你来我往,朝堂暗流涌动,刀光剑影,他却觉索然无味。
那些权谋算计,似一场无休止的棋局,赢了也无半点欢喜。
他以为,人生不过如此,护皇兄,然后做个富贵王爷,便是他全部的命途。
直到遇见陆悠然。
那夜在清溪城,他避险躲入她房中,月光下,她一身白衣,眉眼如画,宛若谪仙,惊得他心跳失序。
那一刻,他头一回生出强烈的念想,想将这女子留在身边。
他查她身世,知她不过十七,却孤身背负血海深仇,心底的疼惜便更深。
他想护她,想让她不必再小心翼翼隐藏,想让她活得肆意,笑得明亮。
可她悄然离开,断了音讯。
他四处寻她,暗卫遍查,无一处有她踪迹。
那些日子,他心底如坠深渊,夜不能寐,怕她孤身犯险,怕她飞蛾扑火,再也回不来。
那种恐惧,似刀悬在心头,割得他生疼。
这些年,那些谋算、争斗、算计,哪一次不是步步惊心?
但却在她之事上,头一回尝到无力的滋味。
直到再见她,好好地站在他面前,他心底的狂喜,无人能懂。
他不知自己为何如此。
或许,是他见色起意。
或许,是她清冷目光下藏着的恐惧,勾得他心弦微动。
他只知,遇见她后,他头一回有了自己的所求。
他想帮她实现心愿,哪怕前路凶险。
他愿为她一试,愿她能卸下重担,重拾那本该属于她的光芒。
他低头,目光在她脸上流连,手指在她发间轻绕,嘴角不自觉上扬。
车外荒原辽阔,他心底却生出一丝暖意,像是荒漠中燃起一簇火苗,微小却炽热。
康城在望,已是两日后。
城墙土黄,低矮夯实,风蚀得表面坑洼,墙头旌旗翻卷,绣“康”字,旗面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城门半开,守兵披粗布甲,手握长矛,目光如炬,扫视来往行人。
商队缓缓驶入城内,街巷狭窄,黄土屋舍,屋顶覆着干草,风吹过,草屑飘落。
行人衣衫简朴,面带风尘,肩挑背扛,步履匆匆。
集市喧闹,摊贩吆喝,烤饼焦香混杂牲畜腥气,飘散空中。
街角一老妪,蹲在布摊前,卖粗布鞋底,针线穿梭,手指皴裂。
路边孩童追逐,衣衫破旧,笑声却清脆。
约莫一刻钟的功夫,商队缓缓停在一间客栈前。
客栈木楼老旧,招牌上“福来”二字褪色,门前挂两盏风灯,灯笼纸面泛黄,随风轻晃。
安王掀开青幔,跳下车,随后扶陆悠然下车,手掌温热,握她手腕,力道轻缓。
陆悠然抬眸,目光扫过客栈,木门半掩,内里传来茶客低语和碗筷轻响。
空气中混杂着柴火烟气和煮面香味,客栈旁有一棵老槐,枝干虬结,树下石凳上坐着个闲汉,手里捏着烟杆,吐出白雾。
客栈小厮迎了上来,哈着腰,热情地打招呼:
“几位爷里面请,楼上有净雅包间,今儿个灶上炖了鸡汤,还有新鲜的酱牛肉。”
安王点了点头,牵着陆悠然进了客栈。
菜上得很快,桌上摆了六七道家常菜,荤素搭配,香气扑鼻。
陆悠然先是喝了几口鸡汤,热气氤氲,鸡汤浓郁鲜香,驱散了她一路的疲惫。
她又用了一些软饼,蘸了汤汁细嚼慢咽,吃得并不多,便放下了筷子。
这时,安王手中筷子却已伸了过来,夹了几样清淡的菜肴放入她碗中,语气不重,却不容置喙:“吃这点哪够,再吃些?”
陆悠然抬眸看他,看他一副“你若不吃,我便不走”的模样。
有几分无奈,却还是乖顺地重新拿起筷子,把碗里的菜吃了干净。
再抬眼时,却撞进那人眉眼含笑的注视里。
她有些不自在地别开了目光,心底却浮起一句:这人,未免也太……管人了些。
用罢午膳,安王起身,低声道:“走吧。”
外头日头正浓,安王手执一柄墨骨团扇,替陆悠然遮着阳光,步履沉稳,不紧不慢。
清风和石头不近不远地跟在后头,步伐一致,目光警觉,扫视四周。
他们沿街前行,绕过喧闹集市,拐入一条僻静小巷。
巷子狭窄,泥土湿软,墙角堆着柴草,空气里飘着淡淡烟气。
巷尾一扇黑漆木门,门板厚重,门额也无牌匾,漆面略显陈旧,但仍可见精雕云纹,铜锁古朴,隐隐透出光泽。
门旁高墙以青砖砌成,墙内隐约可见松柏枝,廊檐飞翘,隐隐透出威严。
陆悠然心底微动,想来这应便是康王府的后门了。
康城边关重地,康王镇守多年,府邸虽不张扬,却自有一股肃穆之气。
清风上前,自袖中取出一枚铜牌,递给门房。
门房是个老仆,须发花白,目光却不减锐利。
他接过铜牌,细看片刻,脸上警惕顿消,换上恭敬之色,忙推开门,低声道:“请稍待。”
他转身朝院内喊了一声,很快一个年轻仆役快步走来,着青布短衫,腰束布带,头低得恭谨,行礼道:“几位随我来。”
四人由仆役引路,自后门入康王府。
院内青石铺地,松柏挺拔,枝叶被风吹得微晃。
廊下悬一盏八角宫灯,灯面绘云纹,穗子随风轻摆。
院落安静,只闻风声低啸。
仆役步子轻快,领他们穿过回廊,绕过一处假山,来到一间书房前。
书房门半掩,木门雕刻简朴,铜环磨得光亮,门缝间透出淡淡檀香。
仆役正欲叩门通报,门忽吱呀一声自内而开。
一男子大步迈出,身形高大,约三十出头,着一身深蓝胡服,腰束宽带,带上挂一柄短刀,刀鞘镶铜,磨痕累累。
他面容英朗,眉骨高耸,眼窝深邃,目光如刀锋般锐利,唇边却带一丝笑意,缓和了武将的肃杀。
肤色微黑,带着边关风沙的痕迹,步伐沉稳,似战场归来的猛将。
他目光先落安王身上,眉目间带着难掩的欣喜,旋即扫向陆悠然,眉梢微挑,似在打量。
这便是康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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