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胡同口做什么?
这年月,当兵出现在老百姓家门口,能有什么好事。
她扒着门框,又往外多探出小半截身子。那些灰蓝色的身影排成一列,肩上挂着长枪,不是好惹的样子。
姮音飞快地扫了一眼,就立刻往后挪了半步,躲回门扇的阴影里,只有两只眼睛还透过门缝,小心翼翼地观望着。
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却都隔着一小段距离,没有谁敢真正靠近那队人马,只是不安地,竭力地伸长脖子,想从那些硬邦邦的面孔上找到一点端倪。
这些兵也不动地方,只是直挺挺地杵在那里,没有吆喝,没有踹门,更没有朝胡同深处闯进来的意思。这多少有些不像姮音记忆中,以前那些军爷抓人的样子。
她还记得,早些年在街上远远撞见过一次,那些胡子兵抓人,闹哄哄的,砸门声、叫骂声、女人的哭喊和男人的求饶搅成一团,推搡拖拽,凶神恶煞的模样像是活脱脱要把人生吞活剥了皮去,不弄出点伤来似乎都不能作罢。远远看一眼,那情景能让人连着好几晚从噩梦里惊醒。
可眼前这些南军,却是沉默的,站立的姿态也规整得过了头。若不是抓人?那这些新来的老爷派这些兵来胡同口,到底是做什么的?
他们站得太密,像堵墙似的。她定睛细看,目光艰难地穿过士兵们笔直站立的腿脚缝隙,终于看到后面还跟着一副担架。
两根粗木棍子,上面搭着块白布。那布铺得并不平整,底下显出僵直的人形轮廓,从头到脚,严严实实。那轮廓没有一丝活气,硬邦邦地躺在那里,像是枯木。
姮音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一个荒唐又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那白布下面会不会是哪个认识的人?
念头刚冒出来,她立刻在心里狠狠摇头,想把这不吉利的想法甩出去。不可能的,怎么会呢?可那念头像生了根,扯着她的视线,也扯着她的脚步。
她的脚不受控制地迈出了院门。
巷子里挤满了人,看到姮音走出来,一下变得异常安静。那些兵太高大了,她需要把声音从胸口用力提起来,才能让他们听见似的:“各位……各位军爷,你们……是找谁家?”
兵堆里动了动。一个身影从队列中侧身转了过来。他站的位置靠前,身形挺拔,肩背宽阔,一身灰蓝色的军服似乎比旁边士兵的更好看,料子也更细密些。大约是个官儿吧。
他转过来时,所有士兵都像被钉住一样,目视前方,连眼珠子都不再转动一下。
他的目光扫了过来,先是掠过姮音身上那件月白色,领口绣着校徽的学生裙,才在她脸上停留。那目光沉静,审视,却并无寻常士兵的粗鲁或蛮横。
他问:“东方英,住在这里?”
东方英。
这三个字像锥子扎进姮音的身体。
她只觉得眼前好像炸开白光,手脚冰凉,双腿发软,她几乎要站立不住,需要用尽力气才能看清。
“我……”
姮音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无法抑制的颤抖,仿佛不是她自己说出来的,“我是……我是他女儿。”
她被巨大的恐惧和某种可怕的预感逼得发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才用尽力气把后面的问出来,“我爸爸……他……他怎么了?”
那军官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微微侧过头,朝身后的担架方向看了一眼。
他身后两个士兵立刻会意,迈开步子,抬着那副沉重的担架,一步一步,朝着姮音走了过来。行走间带起的风将覆在担架上的白布一角掀了起来。
就那么一瞬。
一只毫无生气的手从白布边缘露出来。
那手沾着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皮肤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青灰色,僵硬地弯曲着,无力地垂在担架旁。
姮音只觉得眼前的灰蓝和刺目的白在旋转扭曲。她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的呜咽,身体不受控制地就要朝那副担架扑过去。她只想掀开那块布,看看那下面是不是她爸爸,哪怕只看一眼……
一只手稳稳地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那力道并不凶狠,甚至是刻意的收敛,只是轻轻一搭,即便如此,那只手传递过来的分量像一道无形的门,瞬间截断了她所有的前冲之势。她徒劳地挣了一下,那只戴着皮手套的手却纹丝不动,姮音几乎要跪倒在地。
年轻军官没有看她,目光依旧沉静地落在前方,他侧过身,半引半带地让姮音和自己一同走远,最后停在胡同口一侧稍显僻静的墙根下。砖墙投下阴影,把他们与胡同里的窥探隔开。
他这才松开手,随即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一个公事公办的距离。
“家里就你一个孩子?”他开口问道。
姮音低着头,视线落在鞋尖上,不敢抬头看他。军服,枪,还有他刚才按住自己时的力道,都让她本能地感到畏惧。
“我是他女儿姮音。”她挤出一点声音,可又觉得这样一句干巴巴的回答不够分量,不足以解释清楚什么,又或者只是被巨大的恐慌笼罩下一种无意识的倾吐,她紧接着语无伦次地补充起来,“老家、老家在苏州,兵荒马乱的,家里人都回南方了,就剩我,妈妈,还有……爸爸。”
说到爸爸两个字时,舌尖都在发麻。可她还是强迫自己继续往下说,仿佛说得越多,就能证明什么,或者挽回什么,“我们许久没见到他了,平时……平时不晓得他在哪里,在做什么……”
她忽然停住了。
因为那军官一直没有说话。
沉默像潮水从土地深处漫上来,漫过腿,手臂,眼耳鼻舌,最后将她淹没,几乎窒息。
姮音的心跳得又急又乱。这沉默意味着什么,是不是爸爸真的犯了什么滔天大罪。所以这些军爷才抬着他的尸体上门。是不是就像妈妈说的那样,他做的事儿要连累她们母女?
“他没犯事。”
军官的声音适时响起,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他似乎察觉到了姮音所想,所以才开口稳住她的心神一样。
他的眼神也比刚才在院门口时缓和了几分,不再是纯粹的审视,多了一点别的什么,或许是怜悯,又或许只是陈述事实的平静。
“年初因为帮着政府说话,被抓了。”他言简意赅,并没有因为她苍白惊惶的脸色而变得委婉,“本来等党军进城,就能放他回学校教书。”
短暂的停顿。他垂眼,从腰间解下一个灰布袋子。那袋子不大,但看起来分量十足。他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直接将布袋子塞进了姮音正颤抖的手里。
布袋子里是数不清的银元。
“有人泄私愤,没等放出来就给他打死了。”他像在宣读一份判决书,每一个字都砸在姮音的脊梁上。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她手里的布袋子,“抚恤金。够你们生活,也够你上学。”
被打死了……
不是病死,不是意外,是被打死的。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色彩,所有的感知,都在这一刻被抽离了。
世界成了一片混沌。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滚烫的,大颗大颗地顺着她脸颊往下淌,她死死地,用尽了全身力气攥紧了那个布袋子,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眼前的军官,那身军服,他冷硬的面容,都在泪水中变得模糊、摇晃,融化成一片无边无际的蓝。
她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压抑的呜咽冲破了喉咙,成了无法抑制的嚎啕。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撕裂开来。
那年轻军官也没有再言语,他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干净利落地转过身,步伐沉稳地从姮音面前离开。
“英哥——!”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嚎骤然炸开。
仿佛发声的躯体正被活生生撕裂。姮音被妈妈的声音拽着冲出拐角的阴影。
妈妈正抓着白布一角。
掀开——
不是她记忆中爸爸方正温和的脸庞。那张脸肿胀变形,布满青紫交错的淤痕和凝固的暗红血污,五官挤压着,几乎看不出原本的轮廓,只有那身沾满泥泞和血迹,她曾看着母亲补过不知多少次的灰色长衫,还勉强印证着身份。
妈妈像被无形的巨锤砸中,扑在爸爸的尸体上,肩膀剧烈地耸动,从身体深处发出肝肠寸断的哭嚎。
姮音一步步挪过去,俯下身,伸出手,她平静地,甚至有些麻木地将那块布重新扯回原处,一点点抹平褶皱,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
王兰见到姮音,像是找到了唯一的泄洪口,她伸出双臂,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用力地抱住姮音。那力气大得惊人,几乎要将人勒断。母女俩紧紧相拥,在死亡面前蜷缩成一团。
周遭邻居的劝慰着,张姨说“人死不能复生”,李大爷说“节哀顺变”,王婶已经哽咽道“我这就去寻棺材铺的伙计”……所有这些声音,明明那么近,却又似乎遥远而模糊。
就在这片混乱之中,不知何时,胡同口的军人们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悄无声息地离开,如同来时一样突兀,仿佛从未出现。
真像佛龛前那一缕。
被风吹散的,寂灭的梵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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