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她踏进院子，就能听见妈妈断断续续的哭声。有时是嚎啕，夹杂着对爸爸没良心抛下她们母女的怨骂，有时又低下去，变成深沉的呜咽。
仿佛心底的悲伤是一条淌不完的河，姮音猜不透何时才能流尽。
她放心不下，向学校续了假。
今日推开门，家里却很安静。灶台上，早上熬好的小米粥早已凉透，结了一层薄薄的粥皮。姮音把粥重新温了温，又热了个馒头，一起端进妈妈屋里。
王兰面朝里侧躺着，听见女儿进来的脚步声，才迟缓地转过头。她的眼皮浮肿，眼白布满血丝，只瞥了姮音一眼，便又迅速扭过头去。好像已用尽了所有咒骂的力气，此刻只剩下无声的泪水，顺着眼角深深的纹路，缓慢地滑落，洇湿了枕巾。
姮音把粥碗轻轻放在床头，声音放得很轻：“妈，起来吃点东西吧。”
她浓重鼻音地叹了口气，“好端端一个人，跟我吵起架来，那嗓门大的，能把屋顶都掀了，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她又对姮音说：“咱们这样的人家，无权无势，去哪里伸冤呢？就算是死了，恐怕到了阎罗殿，神仙佛祖都不会看我们一眼的。”
姮音坐在床边，依旧劝道：“妈，好歹吃口粥，身子熬坏了怎么办。”
王兰这才侧过脸，红肿的眼睛看向女儿：“你怎么没去学堂？这时候回来做什么？”
“续了假，陪你几天。”姮音说。
“陪我做什么？”王兰虚弱地抗拒，“我不要人陪！”
她忽然想起什么，坐起身抓住姮音的胳膊，眼神里却透出种近乎偏执的恳切，“倒是你，姮音，要不……以后你就别再去女校了。”
“妈？”
姮音猛地抬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您说什么？”她难以置信地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王兰盯着她青涩的脸庞，声音有些尖锐：“你爸！他就是读那些书，读得钻了牛角尖，认死理，才落得这个下场！你不能学他！绝对不能！”
“妈，不是的！”
“那些书，会害死人的——”
姮音不明白，自己读书求学，怎么就和爸爸惨烈的结局挂上了钩，她急切地想辩解，想否认这荒谬的联系。
可王兰已经完全陷在了自己的恐惧里，她用力摇着头，仿佛女儿此刻的辩白只是因为不谙世事而已：“你还小！你不懂！外头世道有多难，有多险！那些书，那些道理，都是虚的，是催命符！听妈的，别读了，安安稳稳在家待着，比什么都强！”
她抓着姮音胳膊的手愈发用力，仿佛一松手，女儿就会步上丈夫那条不归路。
姮音用力摇头：“妈，我和爸不一样！我只是想把书念完，把高中念完，求个学问，将来总能找个正经事做，养活自己，也养活您！”
“一样不一样，由得你吗？”
王兰的话里带上了哀求：“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了！不能再出任何岔子！听妈的，到时候，妈豁出这张老脸，也给你寻个好人家！家底厚实些的，能护着你，让你安安稳稳的，下半辈子就不用再受这份颠沛流离的罪了！”
这是她所能想到的，在这乱世里，给女儿最好的归宿。
姮音的眼圈瞬间红了，鼻尖酸涩得厉害。她才十七岁，女校的课业还没完成，关于未来的种种憧憬才刚刚在心底萌芽，怎么就要嫁人了呢？
“妈……”她哽咽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不想嫁人……真的不想……大不了，我就去山里找个庵堂当姑子，青灯古佛，总好过……”
“胡说八道什么！”王兰厉声打断她，眼泪也跟着汹涌地滚落下来，“你以为当了姑子就能躲过这世上的苦了？傻丫头！那是自欺欺人！”
姮音再也忍不住，扑过去，紧紧抱住妈妈颤抖的身体。王兰也反手死死抱住女儿，母女俩紧紧相拥，姮音把脸深深埋在妈妈怀里，声音闷闷的：“妈，爸才走没多久，丧期还没过呢，您就别提这事了，行吗？”
“如今就剩咱们娘俩相依为命了，哪还有那么多老规矩要守？”
东方英生前总说她思想守旧，可是两个人生活这么多年，她早就不是他记忆里那个只晓得三从四德的旧式妇人了。
过了许久，久到两人的抽泣都渐渐平息，王兰才深深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我也不逼你。先把书念完吧。”
她终究还是拗不过女儿。
姮音紧绷的身体这才缓缓放松下来，她靠在妈妈怀里，轻轻嗯了一声。心里的石头暂时落了地，可另一层隐忧又浮了上来。
箱底那袋银元，终究是死物。这世道，光有钱，没有安身立命的本事，没有傍身的依仗，终究是空中楼阁。她不能真靠那一袋子银元过一辈子。
读书，是她眼下唯一能抓住的出路。
天越来越凉。东方英的死，也渐渐成了道结痂的疤，不再轻易渗出血来。笼罩在她们身上的伤心，随着日子一天天变淡。她的妈妈，总是很坚强。
他的牌位，立在堂屋供桌的正中。初一十五，姮音放学回来，就会走过去，对着那块黑漆漆的牌位鞠个躬，从旁边抽出一支细细的线香，就着供桌上的长明灯点燃，插进小小的香炉里。
王兰时常会拿起块软布，仔细擦拭牌位。她的目光落在牌位上刻着的名字，嘴里却对旁边的姮音念叨着：“他在不在，日子不都这样过下去？他死了倒干净，省得我成天提心吊胆，怕他那张嘴又惹出什么祸事来。”
窗台上，曾经摆着几盆王兰精心侍弄的花草。如今，那些花都谢了，泥土干裂，枯死的枝干耷拉着，了无生气。
姮音把它们搬到了院子角落，和一堆用粗布盖着的旧书堆放在一起。
还有一个学期，高中就毕业了。
王兰似乎把全部的心思都转移到了这上面。每当姮音背着书包推开院门，刚放下东西，妈妈的声音就会从厨房或者堂屋里飘出来，一种刻意为之的随意：“反正有上头给的那袋子钱，够咱们娘俩过活好些年了。这笔钱，我仔细算过，大头给你留着，将来做嫁妆，体体面面的，也好寻个根基厚实的人家。”
那袋子钱。
每次听到这四个字，姮音的眼前就会闪过去年秋天那个混乱的午后。
灰蓝色的军服，沉默肃立的士兵，担架上盖着的白布，还有那些士兵军服上的青白军徽。连同那个递来钱的年轻军官，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
姮音听着妈妈的话，通常只是沉默地垂下眼睑，或者轻轻嗯一声，并不接话。
她当然不想这么早嫁人。她只想把书念完，拿到那张毕业证书，给自己挣一个能独立行走于世间的底气。好在，离毕业的日子不远了。挨着，总能挨到那个时候。
爸爸留下的东西不多，除了几件旧物，便是那些书了。一摞摞，一箱箱，堆在檐下，用粗布盖着。姮音将那些能读懂的，一本本翻过，重要的段落被她仔细抄录在本子上。那些深奥难解的，她便挑出来，装在书袋子里，带到华京女中去。
华京女中的国文先生李青，是姮音最喜爱的一位师长。
在众多老师里，李青先生三十岁上下，浑身都透着一股新派知识女性的气息，爽利，明朗，不落俗套。姮音因她而格外喜爱国文课，那份喜爱里，也掺杂着对先生本人的崇拜。
姮音还记得刚入学那日，第一堂便是国文。上课铃响过，教室里还很嘈杂。门被推开，李青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青色旧旗袍，一头乌发蓬松地拢在脑后，用根简单的木簪子绾住，像一朵尚未完全绽放的花苞。
她生得清瘦，颧骨略高，但眼神清亮，精神头十足。走上讲台，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一圈，方才还嗡嗡作响的教室便安静了大半。
她开口说话，声音清越，吐字清晰，没有半分拖泥带水，讲起课来引经据典，又常能联系当下时事，听得人入神，总盼着她能多讲一些。
第一次点名时，念到“东方姮音”，她的目光在名册上停留片刻，唇角微微上扬，随即抬起眼。她念着这个名字，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悦耳，“东方姮音，姮娥的姮，知音的音。东方有月，月下有知音，好名字。”
名字是爸爸取的，她知道“姮”取自传说中的月神姮娥，“音”大约是希望她能通晓音律或觅得知音。可爸爸在家总是沉默寡言，妈妈更关心柴米油盐，从未有人用这样诗意的，光芒的语言解读过她的名字。
李青的话，被她小心翼翼地收藏在心底，名字从此成了她引以为傲的存在。
北平城东的公共图书馆，是一座旧式砖楼改造的，窗户高而窄，书架是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书。借书的手续也简单，填一张印着蓝色格子的登记表就行。没有课的日子，姮音常常背着书包来这里，一待就是大半天。
偶尔，在周末，她也能在这里遇见李青。
她似乎偏爱旗袍，颜色多是素净的蓝、灰或靛青，料子看得出有些年头，但浆洗得很干净。她那一头蓬松的乌发，有时会烫些细小的卷儿，弯弯曲曲地贴在鬓边或额前。不过这些卷儿通常维持不了几天，很快又会恢复成随意拢在脑后的样子。
她看书时极为专注，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姮音有时就坐在她斜对面的位置，若是不主动唤一声老师，李青根本察觉不到身边有人。
等到合上书页，走出图书馆，李青仿佛才从另一个世界抽离出来。她会从随身那个半旧的蓝布挎包里，摸出一包纸烟和一个银色的打火机。熟练地抽出一支细长的烟卷，咬在唇间，嚓地一声点燃。她并不急着离开，而是慢慢从图书馆门前的石阶上走下去，微微眯着眼，看着街上来往的人流车马，任由淡青色的烟雾在眼前袅袅升腾，神情是难得的放松和优游自在。
这般特立独行的做派，难怪学校里师生间私下议论，都说李青先生是华京女中里最新潮的新时代女性。两个新字叠在一起，足见其行事作风的特别。
李青大约也知道些姮音家里的变故。这份知晓，让她对姮音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关照。有时中午放学，她会特意叫住姮音，拉着她去学校附近的小食摊，买上几个热腾腾的豆沙包或者两块新出炉的芝麻烧饼，塞到她手里：“带回去，跟你妈妈一起吃。”
姮音拿着爸爸那些深奥难懂的旧书去请教，她也总是耐心解答，条分缕析，直到姮音眼中露出恍然的神色才罢休。
看着先生这般洒脱独立，姮音有时会想，她大概也是选择了独身吧，因为从没提起她讲过自己的丈夫，或许她能知道，该如何避开那令人心慌的婚姻安排。
姮音对婚姻本身并无恶感，只是觉得现在太早了。她才十七岁，高中尚未毕业，心里还揣着继续读大学的念想。她的人生，不该在懵懂时就草草定下。
话在嘴里转了几转，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李青是李青，她是她。老师有老师的路，她有她自己的路要走，又怎么能同一而论。
况且，妈妈的心结，根源不在婚姻本身，而在于爸爸那惨烈的结局。她是被吓怕了，怕唯一的女儿，也会像她爸爸那样，读多了书，有了不合时宜的念头，最终落得个身陷囹圄，无人问津，惨死狱中的下场。
她懂她的苦心，所以怨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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