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冬,北平下了大雪。
姮音穿上黑色厚棉袄,拖着一个大包袱,里面是她寒假前整理出来的,已经看完的旧书。包袱沉重,在冻硬的雪地上拖出一道深深的凹痕。
她选了个背风的位置,把包袱撂下,解开系着的麻绳,将书一本本拿出来,在粗布上铺开。
头几天,生意冷清。偶尔有人裹着棉袍匆匆走过,踩在融雪和烂泥混着的路上,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很少有人驻足。姮音揣着冻得发僵的手,蹲在摊子后面,那张年轻的脸庞,被寒风刮得通红,像打了霜的秋石榴。
偶尔有人停下脚步,随意翻动两下书页,她便仰起冻得通红的脸,报出一个价钱。话语出口,便化作一团白雾,迅速被冷风吹散。对方嫌贵,摇摇头走了,她也只是默默垂下眼睑。
过了几日,旁边陆续来了几个摆摊的老人。一个头发花白的大爷拖着个旧箱,里面是些铜锁、旧烟袋锅之类的杂件,另一个大婶子守着个竹筐,筐里是些绣花鞋垫、小孩的虎头帽之类的玩意儿。
卖的人一多,渐渐路人就被吸引过来。有戴着瓜皮帽,留着山羊胡的老先生,背着手踱过来,弯腰拿起一本泛黄的诗集,仔细翻看,也有年轻的姑娘问她家里还有别的旧书没。
姮音的书摊总算有了点动静。虽然卖出去的不多,换回的铜板数一数也没多少,但她心里头还是很满足。
日子久了,便和旁边摆摊的大爷大婶子熟络起来。几个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起来。
大爷咂摸着嘴里的热水:“这冬天,邪门了,比往年冷得多!我那老寒腿,疼得钻心。”
大婶子说:“哎呦,可不是么,今年的炕躺着都没去年热乎了。”
姮音听着这些琐碎的抱怨,偶尔也扯两句闲话。
有个大爷,总揣着一个裹着厚棉套的旧搪瓷水壶。他时不时拧开壶盖,凑到嘴边抿一口热水,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要是见姮音没热水了,他便热情地招呼:“丫头,冻坏了吧?来,喝口热的暖暖!”说着就拧开壶盖,往姮音带的粗瓷碗里倒水。
滚烫的水注入碗中,腾起大团白蒙蒙的热气,扑面而来,还没喝进嘴里,那股暖意好像就把寒气驱赶走了。
又是雪天。
落了几日,终于彻底停了。
清晨的空气冷极,姮音拿了那把靠在墙边的大扫帚,推开院门,慢慢地扫去积雪,在胡同里清出一条小径。雪沫子被风卷起,扑在脸上,凉到骨头里。她一直扫到前街口,给自己抛出来个干净地方。
放下扫帚,回家把包袱带来,蹲下身解开这大袋子,里面是码放整齐的旧书。她一本本拿出来,小心地摊开。
刚把最后一本放好,眼前骤然暗了下来。一个影子无声无息地罩住了她面前的书摊,也罩住了她自己。姮音下意识地抬头。
他身形高大,穿着件质料极好的黑色大衣,领口竖着,遮住了下颌,站在那里,通身的气派,活脱脱一个富贵人家出来的公子哥。他蹲了下来,动作从容,是种养尊处优的闲适。头上戴着顶貂皮帽子,帽檐压得有些低,姮音只能看到他挺直的鼻梁。
姮音蹲在对面,她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的,气质不凡的年轻男人。他伸出手,手上戴着黑色的皮手套,随意地翻动着码好的书,目光在书脊上流连。那姿态,不像是在买旧书,倒像是在古董铺子里赏玩一件雅器。
她总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可那顶昂贵的貂皮帽遮住了视线,看不清眉眼,一时又想不起来。
他的目光并未抬起,话音像雪花一样,轻轻落下来:“给你的钱,不够用?”
姮音的心猛地一跳。
这声音,还有这语调。
她的手指一下子抓紧棉袄的袖口,她屏住了呼吸,视线还落在貂皮帽下露出的鼻梁和嘴唇上。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翻书的动作停了下来。然后,他缓缓地抬起了头。
帽檐下的阴影褪去,一张年轻而冷峻的脸庞完整地呈现在姮音眼前。眉峰锐利,眼窝深邃,那双眼睛看过来时,叫人不能直视。他向姮音展示出一个温和的笑。
是他,那个出现在巷口的男人。所有的记忆都清晰起来。姮音只觉得脊背一下子绷住了。她蹲在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是该装作不认识?还是该打个招呼?认出他的身份,让她有些无措,可他此刻一身寻常富家公子的打扮,脸上甚至还点笑,又让她觉得这紧张有些莫名。她只能维持着蹲姿,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有点茫然。
他穿着那身衣服时,肩背挺直,眉宇间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沉稳,让人不敢直视。可此刻,他裹在黑色大衣里,头上还戴着顶貂皮帽,嘴角噙着的那点笑意,冲淡了眉宇间的冷硬,竟显出几分青年人的明朗来,瞧着比姮音也大不了几岁,倒像是刚从军校毕业不久。
他见姮音半晌没应声,只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自己,便又开口,问她:“怎么想着出来卖这些书?”
姮音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垂下眼,盯着脚边那几本书,声音细细的:“不缺钱的……家里不缺钱用。就是爸爸留下的书太多了,堆得满屋子都是,我看完了,想着放着也是占地方,不如拿出来看看有没有人要买。”
她干笑两声,“家里地方小嘛,放不下那么多。”
说完,才悄悄抬起一点目光,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他脸上那点温和的笑意还在,眼神里也没有咄咄逼人的审视,只是点淡淡的询问。这让她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点。
就在这时,一阵喧闹声从对面刚开门的烟草店里涌出来。
几个同样穿着便装,和他年纪相仿的青年走了出来,年轻的脸上是活泼神采和几分玩世不恭。他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书摊前的萧牧河,顿时像发现了什么新奇事,哄笑着围拢过来。
一个剃着平头的青年嗓门最大,夸张的惊讶:“哟嗬!瞧瞧这是谁?咱们年轻有为的萧大长官!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去练兵场,倒有闲情逸致在这儿淘换起闲书来了?”
他挤眉弄眼地凑近书摊,故意把闲书两个字咬得很重。
后面跟上来的同伴也七嘴八舌地起哄,目光在书堆上溜了一圈,又齐刷刷地投向书摊后面那个姑娘,仿佛才看到姮音似的。
其中一个故意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指着姮音,声音拖得长长的:“哦——!我说呢!老萧,你这哪里是看书啊?怕不是看上这卖书的姑娘了吧?”
他捅了捅旁边的人,“快看看,咱们萧爷是不是铁树开花了?这可不是他萧牧河一贯的作风啊!”
慕和?木禾?
她心里胡乱猜测着男人的名字,他的同伴们忽然爆发出一阵心照不宣的哄笑,有人还用力拍了拍萧牧河的肩膀,挤眉弄眼。姮音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吓了一跳,一双眼睛怯生生地看着这群闹哄哄的年轻人,恨不得把整张脸缩进围巾。
他们虽然穿着便装,但举手投足间那股英气,分明是军人。只是此刻,他们身上却有股与军人威严截然不同的少年意气,嬉笑打闹,倒不像传闻中那般令人畏惧。
萧牧河仿佛没听见同伴们的揶揄和哄笑,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依旧落在书堆上。他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指,在一排书脊上掠过,最后停在一本旧书上,轻轻一捏,将它抽了出来。封面上是竖排的两个字,《唐史》。
姮音看到那本书,心里轻轻啊了一声。她怎么把这本装进来了,她还没来得及看完呢……他怎么就正好看中这本了。话都要冲口而出,又被她咽了回去。这怎么好意思开口要回来?她看着那本书被他拿在手里,心里有点小小的不舍。
她鼓起勇气,说道:“这个送您了。”
话一出口,她又后悔了,觉得自己傻气得很,他那样的身份,还能缺这点钱不成。
“老萧听到没?人家姑娘要送你呢!”
平头青年立刻抓住姮音的话,声音拔得更高,从嘴里跳出几声促狭的笑意。旁边也有人跃跃欲试,甚至都想上前探问姮音的名字。
萧牧河的反应却很平淡。他甚至没有翻开那本《唐史》,只是用指腹摩挲了一下粗糙的封面。然后,他另一只手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几块银元,动作自然,没有多余的话语,将银元轻轻放在并排的书脊上。
在男人们揶揄的目光里,萧牧河直起身,将那本《唐史》随意地夹在胳膊下。他侧过头,目光似乎极短暂地掠过书摊后那双干净的眼睛,随即转身,和那群吵闹的年轻人一起离开。
姮音的目光悄悄追随着那群渐远的背影。他走在最后面,步子迈得又稳又沉,踩在积雪覆盖的路面上,竟像走在平地上一样扎实。
她心里还有些忐忑,怕他会忽然回头望过来。但这担心显然是多余的。直到人影彻底不见,他也没有丝毫回头的迹象。
也是,不过是个萍水相逢,他买他的书,她卖她的书。再过几个月,恐怕再见面,彼此都要认不出了。
她低下头,目光落在那几块银元上。它们静静地躺在书脊上,她伸出手,迅速将它们拢在手心,做贼似的飞快塞进棉袄口袋里,手指在口袋里还用力按了按,生怕没放稳掉出来。
天黑之前,姮音收拾好书摊,裹紧棉袄回了家。她站在门后跺了跺脚,震掉鞋底的雪泥,才拉开门进屋。
她把手伸进口袋,摸到那几块银元,已经被她的体温焐得温热。
她攥着它们,走到里屋,妈妈王兰正坐在窗边的小凳上,低头缝补一件旧衣的袖口。
东方英走后,她白天常去给胡同里家境稍好的人家帮工,做些缝补浆洗的零碎活计,既能贴补家用,也好过一个人在家守着空落落的屋子发呆。
“妈。”姮音轻声唤道,摊开手掌,几块温热的银元躺在掌心。
王兰抬起头,看见女儿掌心里的东西,惊讶地问:“你这是哪来的?”她放下手里的针线活,疑惑地看着女儿。
姮音犹豫了一下。若是实话实说,提到那个人,恐怕又要勾起妈妈关于爸爸的伤心事。她抿了抿唇,把话往轻巧里带:“今儿有个路过的公子哥,买书的时候瞧着挺高兴的,顺手就多赏了我几个钱。”
王兰半信半疑地拿起一块银元,对着昏暗的光线照了照,又掂了掂分量。她没再多问,转身走到墙角的大木箱前,蹲下身,掀开箱盖,从最底下摸索出布袋子。
她解开袋口的系绳,小心翼翼地将那几块银元放了进去,又把袋子重新塞回箱底深处。做完这一切,她才站起身。
姮音还在原地没动。
王兰看着女儿年轻的脸庞,那双眼睛是那么清澈。她心头一软,抬手轻轻抚摸着姮音柔软的发顶,掌心温暖,“你这孩子,运气总在这些地方打转。说坏吧,偏生能碰上这样的巧事,说好呢……”
“以后都会好的。”姮音打断她。
她扬起一个笑容,说完就转身离开了妈妈的屋子。
王兰站在原地,她轻轻摇了摇头,这孩子,偏偏要守着那些书,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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