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夏,她也毕业了。
日头炽烈,石榴树叶晒得油亮,姮音蹲在树下的阴凉里,目光追着泥土上几只忙碌的蚂蚁。它们排着细线,钻进石缝,又驮着碎屑出来,不知疲倦。
屋里传来絮絮叨叨的说话声,是那个有些矮小的刘媒婆。
“您就放一百个心吧!姮音这样的姑娘,打着灯笼也难找!模样儿周正,性子又温顺,更难得是肚子里有墨水,正经女校毕业的!您想想,这年头,有几个姑娘能念到高中?更别说马上就要进华京大学了!这可是顶顶体面的事!说出去,谁家不羡慕?多少体面人家都托我打听呢,就想娶个这样知书达理、能撑门面的媳妇回去。”
姮音听着媒婆的话,轻轻叹了口气。女校是华京大学指定的高中,她成绩好,被几个老师推荐到了华京大学。
她伸出指尖,轻轻在蚂蚁队伍前划了一道浅浅的土痕,蚂蚁们似乎被她惊扰,慌乱地散开又聚拢,她收回手,看着它们困惑地绕行。
妈妈的声音点犹豫,也有点被说动的急切:“刘嫂子说的是,就是这孩子,心思还在念书上头,总说要把大学念完。”
“哎哟我的好妹妹!念书是好事!可姑娘家,终身大事更要紧!您想想,念了大学又怎样?还不是要嫁人?”
刘媒婆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夸张地惊叹,“找个好人家,安安稳稳过日子,不比什么都强?再说了,这世道,您也清楚,乱哄哄的,早点把姑娘嫁出去,您也省心不是?”
“是这么个理……”
“我手里这几家,那可都是顶殷实的人家,有开绸缎庄的,有在政府里做事的,还有家里好几进大宅院的少爷……您家的姑娘嫁过去,那就是享福的少奶奶!到时候,您还愁什么?”
王兰摇头:“我不求她做什么少奶奶,只求能一世平安。”
姮音收回手指,看着蚂蚁们终于越过了那道无形的障碍。
她站起身,拍了拍棉布裙子上沾的尘土。屋里的谈话还在继续,刘媒婆正掰着手指头细数某位少爷家有多少房产铺面。
姮音走进堂屋,她轻声招呼,“妈,刘婶。”
刘媒婆立刻住了嘴,堆起满脸笑容,上下打量着姮音,像是鉴赏一件稀世珍宝:“哎哟!瞧瞧,这通身的气派,一看就是读书人的样子,文文静静的,多好!”
王兰看着女儿,眼神复杂。
姮音走到桌边,拿起茶壶,给刘媒婆续上水:“刘婶你说笑了,不过是多念了几年书。”
她虽然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刘媒婆便连连点头:“听听!听听!这才是大家闺秀的模样,这书念得多值当。”
王兰看着女儿,一时有些愣神。姮音安静地站在妈妈身边,刘媒婆越看越满意,又说了许多,才心满意足地告辞,临走前还拍着胸脯保证,定要替姮音寻一门顶顶好的亲事。
送走媒婆,院子里只剩下母女二人。
王兰转过身,看着女儿,姮音看着温顺得体,可不知怎的,她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姮音抱着她的肩膀,说:“妈,我们两个相依为命,我怎么会让你为难。”
王兰心下苦涩,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臂。
暑气蒸腾,蝉鸣聒噪。
北平的夏天仿佛一个巨大的蒸笼。
东方姮音坐在自己小屋的梳妆台前,对着那面旧镜子,仔细地涂抹着。
她挑了一件殷红的旗袍,颜色是那种老式的,看起来有些沉郁的喜庆,料子倒还顺滑,只是款式有种陈旧的古怪,绝不是当下时兴的。她记得这是妈妈的旧物,也不知是谁送的,但她从来没穿过,姮音觉得稀罕,就拿过来了。
胭脂是廉价的,有股浓烈的花香,她蘸取了些,笨拙地拍在脸颊上,又觉得不够,再拍一层。粉盒里的香粉扑簌簌落下,她学着街上见过的时髦女子,厚厚地敷了一层。
平时散着的长发被她用一根朴素的发簪紧紧盘在脑后,一丝不苟,这才有点大人样子。
镜子里的人影,远看,似乎有了几分成熟女子的轮廓,那抹殷红显得皮肤更白。可凑近了细瞧,厚厚的脂粉下,却还是很青涩。
尤其是那双眼睛,让她看起来明明就是强装的镇定,像个小孩子偷偷穿了大人的衣裳,努力扮作老成,却处处透着不协调。
王兰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绿豆汤,看到女儿的样子,脚步顿住了,她哭笑不得道:“这样也好,显得庄重些。”
矮胖的刘媒婆准时来了。一进门,目光落在姮音身上,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夸张的笑容:“哎哟喂!姮音姑娘这一打扮,可真真是……可真是……”
她“可真是”了半天,也没找出个妥帖的词,大约是那过于浓艳的妆容和年轻的脸庞形成的反差让她也词穷了,只好干笑两声,“精神!精神得很!走走走,别让人家等急了!”
姮音被刘媒婆半拉半拽地出了门。
胡同里热气浮动,她穿着这身不合时宜的旗袍,感觉后背已经沁出了汗,黏在丝绸上,很不舒服。脸上的粉似乎也随着汗水在融化,她也不敢抬手去擦。
黄包车在曲折的胡同里穿行,渐渐远离了她熟悉的区域。两旁的房屋越来越高大,门楼也越来越气派。最终,她们在一处高门大院的后巷停了下来。
“到了到了!”刘媒婆利落地跳下车,指着旁边一扇不起眼的,开在围墙上的小门,“喏,从这儿进去。”
姮音看着那扇黑漆漆的、仅容一人通过的侧门,脚步钉在了原地。她想象中的相亲,即便不是咖啡馆、茶楼,也该是某个正经的厅堂,而不是这样,直接到人家里去了。
“刘婶,”姮音的声音紧绷起来,“我们……就在这儿见?”
刘媒婆脸上笑容不变,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我的好姑娘哟,您可别挑拣这个!您知道这是谁家吗?里头那位少爷,是正经的军官老爷,年纪轻轻就当了团长的!他爹可是金陵的司令员呢,人家是什么身份?能答应相看,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
姮音无奈:“婶子,我不是说这个。”
可是她似乎并没理解姮音为何不情愿,还在给她热情介绍着:“少爷性子……嗯,是有点倔,不愿意出门相看姑娘,老爷太太拗不过他,只好委屈姑娘您移步了。”
“这还是不太合适吧?”
姮音恳求道:“刘婶,这样进去,像什么样子?太……太……”她想说太掉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脸上火辣辣的。
刘媒婆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显出几分市侩的精明和不耐烦:“哎哟我的大姑娘!这有什么不合适的?人家是什么门第?能踏进这门槛,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再说了,您想想您自个儿,虽说念了书,可家里……唉,不是婶子说话难听,您爸爸那事儿……能攀上这样的门第,那是您的造化!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她说着,伸手就去拉姮音的胳膊,力道不小:“快进去吧,别让少爷等久了,回头老爷太太怪罪下来,我可担待不起!”
刘媒婆不等姮音犹豫,直接把她拽进了那扇幽暗的侧门。
门内是一条狭窄的夹道,姮音踉跄着,殷红的旗袍下摆差点被踩在脚底下。
穿过夹道,眼前才开朗起来,是一个小巧精致的庭院。假山玲珑,花木扶疏。然而姮音无心欣赏,她被媒婆带进一间偏厅。
厅堂不大,陈设却古朴考究,紫檀木的八仙桌,太师椅,墙上挂着山水字画。刘媒婆将她按在一张椅子上,低声嘱咐:“坐着别动,也别乱看,少爷一会儿就来。”
说完,便退到门边,脸上挂着笑,姮音心想,这笑功换成她自己,肯定是练不成,看来媒婆这碗饭也不是容易吃的。
姮音如坐针毡。她低头看着自己这身打扮,殷红的旗袍多少是不合时宜的,廉价胭脂的香气混合着汗味,自己都觉得俗艳不堪。脸上厚厚的粉,想必已经有些花了,黏腻腻的。
她想起刘媒婆口中知书达理的评价,自己又在媒婆面前努力做那懂事的模样,如果这里有镜子的话,恐怕镜子里自己这副模样,就是个被涂脂抹粉的泥娃娃。这样的门第,见惯了大家闺秀、留洋小姐,怎么会看得上她这样刻意扮丑,又透着股小家子气的姑娘?他们喜欢的,该是那种真正温婉娴静的女子吧。
她想想觉得有点难堪,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心里那股倔劲儿又上来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她微微侧过身,一只穿着红绣鞋的脚,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踢着光滑的木地板。
嗒嗒嗒,像跟着挂钟一起打摆子。她低着头,盯着鞋尖上那朵俗气的绒花,心里默念着快嫌弃我吧,快打发我走吧。
十二个时辰成了三十六个时辰,越过越慢。厅外偶尔有仆人轻手轻脚走过的身影,带来点微风,又迅速消失。姮音踢地板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百无聊赖中,一丝困意袭来。她悄悄掩着嘴,想打个哈欠。
就在这时,门口的光线被挡住了。
姮音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一个穿着笔挺军装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他身形挺拔,步伐军人特有的利落,只是眉宇间有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一看就是被迫来应付这场相亲的。
他的目光掠过刘媒婆谄媚的笑脸,随意地看了眼厅堂之内,最后落在了那个穿着刺眼红裙,脸上涂得五颜六色,此刻正半张着嘴,哈欠打到一半僵住的姑娘身上。
四目相对。
男人脸上的不耐烦瞬间消散,被纯粹的惊愕取代。他脚步顿住,锐利的目光在姮音脸上逡巡,仿佛要穿透那层厚重的脂粉。随即,那惊愕里又渗进一点难以置信的,甚至是惊喜的笑意。
“怎么是你?”他问。
姮音彻底傻了。哈欠卡在喉咙里,半张的嘴差点忘了合上。眼前这张脸,线条冷硬,眉眼锋利。是他,萧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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