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地站了起来,动作太急,椅子腿在光滑的地板上刮出刺耳的一声。
她脸颊滚烫,幸好有厚厚的脂粉遮掩。她脑子里一片混乱,该怎么称呼?军爷?太生分。少爷?太谄媚。萧团长?她根本不知了解官职这东西。慌乱中,她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自己旗袍的下摆,那滑溜溜的丝绸在她手里揉成一团。
“我……”她磕磕巴巴的,怎么也说不利索,“我是来……相看的。”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觉得荒谬至极。穿着这样不伦不类的衣服,脸上涂着唱戏般的油彩,和一个有过两面之缘的男人,说自己是来相亲的?
萧牧河看着她这副手足无措,满脸通红,却又强作镇定的样子,听着她那句结结巴巴、直白得近乎天真的回答,紧绷的嘴角终于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明显的笑。他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很轻,带点不可思议的玩味,又似乎有几分真切的愉悦。
“相看?”他重复了一遍。
语气里的笑意更浓了,目光在她那身殷红和花哨的妆容上停留片刻,最终落回她那双因为惊愕和羞窘而睁得圆圆的,此刻正努力想显得镇定的眼睛上。
站在门边的刘媒婆,看着厅内这出乎意料的一幕。少爷不仅没发火,反而对着姮音这样的打扮古怪都能笑,两人还似乎认识?
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脚步轻快得几乎要飞起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门亲事,有门儿了!
萧牧河只觉得新奇,这个他曾在档案上看过,在胡同口无助哭泣,又在寒风中卖书的少女,又在半年后的炎炎夏日,和媒婆出现在自己在北平置办的宅子里,说要和自己相看。她每次出现的时候,好像都是不同的样子,那么小,那么懵懂,又纯粹。可能因为她还是个学生。萧牧河觉得有些好笑,好笑之余又忍不住再想去探究。
他坐在八仙桌另一边,给自己倒了杯茶,姮音偷偷看他,见他看自己,又低下头。萧牧河笑了笑,拿着茶杯推到她那边。姮音又看他一眼,小心翼翼拿起水杯,盯着茶水上飘着的几片叶子。
萧牧河问她:“是你来和我相亲的?”
姮音说:“是我。”
“谁让你来的。”
姮音说:“我妈妈,媒婆说你们是个大户人家。”
萧牧河记得她还是学生来着,才上高中,笑容褪去三分,姮音察觉到他脸色不太好,差点没把整张脸塞进杯子里,萧牧河追问:“那你不上学了?”
姮音说:“不知道。”
不上学了?如果自己真的被相中了,可能真的无法继续学业。她心里一片茫然。
“你今年多大?”
萧牧河的目光落在她满是脂粉也盖不住的青涩脸庞上。姮音不敢不答:“十七岁。”
萧牧河身体微微挺直。他看着她,那眼神像是第一次真正打量她这个人:“你知道我多大,又是做什么的吗?”
姮音摇头。
他也没发火,只是没了动静。厅堂里只剩蝉鸣,一声紧着一阵。姮音如坐针毡,后背的汗意更重了,黏着旗袍,又湿又凉。
突然,啪地一声脆响!
他把手重重拍在桌上,把姮音吓得浑身一激灵。男人霍然起身,方才那点若有似无的笑意早已消失,只剩下一片黑洞洞的愤然,他大步朝厅外走去,姮音只来得及看到门外闪过的军靴,脚步声沉闷而急促。
他生气了。
姮音也吓傻了。
以为是自己说错话惹了他,或是他不满意自己,亦或是看不上这亲事。姮音本该觉得开心,她把自己捣鼓成这幅模样,不就是为了在相亲上捣乱,好让媒婆不会再因知书达理的理由把自己许出去。怎么现在,自己却开心不起来呢。
厅堂里只剩她自己,过分的安静。
姮音呆坐着,把手里的茶放到一边,等着来人给她送出去。她在心里只期盼着一件事,那就是别给她赶走。那委实太凄惨了。
可脚步声竟又折返回来。
姮音眼睁睁看着萧牧河高大的身影重新堵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只觉得一股迫人的气势压了过来。
萧牧河几步就跨到她面前,不由分说,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力道很大,几乎可以说是蛮力。姮音短促地惊叫一声,简直要魂飞魄散,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要抓她!
她死命地往后缩,身体往后仰,想把自己的手腕从他的手里抽出来,另一只手慌乱地去掰他的手指,声音带了哭腔:“放开!你放开我!”
萧牧河被她激烈的反应弄得一怔,手上力道下意识松了些。他低头,正对上她失了血色的小脸,那双眼睛里满是惊惧,正哀求地望着自己。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有多吓人。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火,松开了手。姮音立刻把手腕缩回胸前,紧紧护住,惊魂未定地看着他。
萧牧河看着她这副模样,眉头拧得更紧,他弯下腰,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与她齐平。这个动作让他身上那种迫人的气势减弱了不少。他看着她惊惶的眼睛,放缓了声音,一字一句说道:“别怕。我不是要对你怎样。”
他话语停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姮音能感觉到他身上那种近乎无奈的克制。
萧牧河说:“我带你去问问那个媒婆。她该说清楚,为何就两眼一抹黑把你强拉来做媒,难道那些钱被抢了偷了?还是北平的天塌了?十七岁,不继续念书,何苦早早和我这个不认识的人成亲?”
他紧盯着她,等着她的反应。
姮音先是怔住了,有点惊愕,像是受了惊。然而,这惊愕只停留了瞬间,又变作笑意。她先是嘴角微微向上弯起,露出一点洁白的牙齿,接着,那笑意便如同决堤的天光,让她整个人都明媚起来。
她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起初是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后来肩膀也微微耸动,索性放开了声音,像摇曳的铃铛。
萧牧河看着她笑得前仰后合,他本因愤怒而绷紧着,现下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打乱了。
他眉头依然紧锁,眼里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并非责怪,有些不解,像是关切。他看着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忍不住问:“还笑?难道你喜欢嫁人?还是说……”
看着姮音的笑靥,他的语气里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妙,“难不成,你喜欢上我了?怎么还笑得出来?”
姮音摆摆手,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大脸,别过头去。她起初是真的紧张,他说话太像审犯人了,步步紧逼,没有一点余地。可万万没想到,他突然发怒,拍案而起,居然是因为觉得自己是被迫来相亲,是受了委屈?
他给家里送钱,又莫名关心自己的婚事。可怎么偏偏就是他呢,他还是自己相亲对象来着。姮音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笑意带来的喘息,努力装出几分正经:“难道你们军爷,也管别人早婚吗?”
没等萧牧河开口,姮音实在忍不住,她越想越觉得好笑,她用手背紧紧捂住嘴,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按在腰腹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看着她笑得弯了腰,捂着肚子,一边海胡乱地擦着眼角笑出的泪花,那层刻意涂抹的脂粉早已被泪水冲开。
他双手插进口袋里,站直身体,望向远方,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跟前这个小姑娘牵回来。殷红的旗袍,像一团跳动的、生动的火。
“还笑?”他终于侧过头看她,无可奈何道,“脸都花了。”
说着,他伸出手,隔着那层薄薄的丝绸料子,轻轻捏住了她旗袍的后领口,“你跟我来。”
姮音被他带着往前走,脚步还有些踉跄。她这才敛声问她:“我们去哪啊?”
萧牧河说:“带你去洗洗脸。看看你现在脸上,红的白的混在一块儿,花得跟和猫似的。”
姮音拿手遮住自己的脸,透过指缝间偷偷看他。萧牧河穿着军装,肩膀宽阔,另一只手还闲适地插在裤袋里。他嘴角带笑,剑眉星目,垂眼时锋芒顿去,倒有几分难得的温和。她不得不承认,萧牧河确实生的一副好皮囊,这媒婆也没亏了她。
她被带进一间屋子。陈设简洁,一张宽大的书桌,几把椅子,靠墙立着书架,上面整齐码放着书籍和文件。萧牧河松开她的衣领,走到西北角,拿起一个脸盆,从旁边的暖水瓶里倒了温水进去,试了试水温,才把盆放在靠窗的矮几上。
“洗洗吧。”他下巴朝脸盆点了点,自己则退后两步,斜倚在墙边,姿态放松。
姮音这才放下捂着脸的手,走到矮几前。她弯下腰,温热的水汽扑面而来。她掬起水,泼在脸上,细细地揉搓着那些糊成一团的胭脂水粉。
萧牧河靠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她。水声哗啦,她纤细的脖颈弯出一道柔和的曲线,湿透的鬓发贴在颊边。他随手从旁边架子上抽下一条干净的毛巾,递了过去。
姮音正闭着眼摸索着找东西擦脸,感觉到有东西递到面前,也没想那么多,下意识地接了过来。柔软的棉布毛巾上是阳光晒过的干燥气息,她胡乱地在脸上擦着,直到感觉清爽了才停下。
睁开眼,她呼出一口气,才看着手里被他揉皱的毛巾,看向萧牧河,问:“这是谁的?”
萧牧河指了指自己。
姮音两手一抖,脸红透了,比刚才涂抹了胭脂时更甚,一路从耳根蔓延到脖颈。她拿也不是,扔也不是,又呆滞地重复了一句:“你……你的?!”
萧牧河好笑地把毛巾拿回来,搭在架子上,无所谓道:“你都要嫁给我了,用个毛巾怎么了,哪来那么多讲究?”
姮音又羞又急:“我哪里要嫁给你了!”
说完慌不择路就往外跑,却在廊下晕头转向,这下换萧牧河笑了,他走过去,轻轻拽了拽她旗袍肩头的布料,给她指了正确的方向,“这边。”
姮音顺着他指的方向,这才走出他的房间。她自以为自己走得很快,其实萧牧河一直不近不远地跟在她后面,悄无声息的。
他看着她纤细的背影,看着她因为羞窘而微微缩起的肩膀,看着她时不时抬起胳膊,用胳膊去蹭自己的脸颊,仿佛那上面还有胭脂。萧牧河觉得她那颗毛茸茸的脑袋都要冒烟了。
萧牧河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走着。
他的军靴和她的绣鞋之间隔着一人的距离,回廊下,两人的脚步声错落响起。
他侧过脸看她,她正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的裙摆。萧牧河说:“既然你不愿意结婚,何不与你母亲说个明白?你拿着钱,就安心读书,若你开不了口,改日我可以卖你个人情,亲自登门拜访令堂,替你分说清楚。”
姮音抬起头,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他也不像在说客套话。她说:“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妈妈若见您这样的军官上门,恐怕要吓晕过去。”
萧牧河闻言,嘴角向下抿了抿。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当初不过是为了替政府安抚学校里那帮教书的,又恰逢其会,才顺手替东方英申请了抚恤金,亲自送去。
可今天,他怎么净是生出这没名分的火。他这是在做什么?一个不相干的姑娘,她的前程,她的婚事,与他何干?他几时管起这等闲事来了?怕不是疯了。
姮音说:“多谢您费心。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吧。”
“那你呢?”萧牧河问。
姮音有些茫然:“我?”
“你回去之后,是不是还得继续听你母亲安排,再去和别人相亲?”
姮音点头。她想了想,总归是躲过这一个,还有下一个。母亲的想法,她又不是不知道。她又说:“媒婆找的头一家就是您这样的,结果还吹了,后面再找,估计就很难成了,所以不必担心。”
她这话本意是好心,原本她就和萧牧河是两模两样的人,可是他好心关切,自己总不能还盼着他真来救吧。可听在萧牧河耳中,却让他不是滋味。
她是强装的镇定,是掩不住的委屈。她站在这里,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控诉。身不由己,孤苦飘零。一股说不清的情绪猛地冲上心头,比刚才的烦躁更甚。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前跨了一步,高大的身形挡住了她面前。
她抬头看他。
可是萧牧河恍惚恍惚,直到说出口,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荒唐话。他说:“那我娶你,这门婚事我愿意。”
话音落下,他自己都愣住了。心头的思绪一下子变得沉重无比,他的心跳声响得厉害,盖过了一切。荒唐!他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姮音慌了。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仿佛他刚才说的不是人话,而是什么天方夜谭。只剩下那四个字在疯狂回荡——
那我娶你……
那我娶你……
她两腿发软,身体里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从他和墙壁之间的缝隙里狼狈地挤了出去。她跌跌撞撞地沿着回廊往前跑,可是越往前走,背后那道目光就像是烙在后背似的,提醒着姮音,男人方才的话。
就在她快要跑到回廊尽头,踏上通往侧门的台阶时,身后,萧牧河又喊了一声,低沉的声音,仿佛是豁出去的决绝,再次沉沉地压了过来:
“我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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