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晨从Q市回到家时已是傍晚,夕阳的余晖穿过客厅的窗户,在略显空旷的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寂寥的金色光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黄昏特有的、混合着尘埃与饭菜香气的宁静。母亲的身影在厨房门口晃动,背对着玄关,正专注地搅动着锅里咕嘟作响的汤羹。
这一幕,平凡得如同过去十几年里的无数个黄昏。然而,就在这一刻,一种迟来的、尖锐的刺痛感猛地攫住了汪晨的心脏。她像被钉在原地,怔怔地望着那个在灶台前忙碌的、被夕阳温柔包裹却也衬得格外孤单的身影。
原来寂寞也是有重量的。
一直以来,她沉溺于自己的失落、自己的迷茫、自己那仿佛深不见底的、因父亲和人生骤变而撕开的巨大空洞里,像一个溺水者只看得见自己挣扎的水花。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的痛苦是最大的,自己的空虚是最难熬的,却从未真正停下来,去凝视那个在她身边,沉默地、日复一日地咀嚼着这份名为“丈夫缺席”的寂寞,已经整整十几年的女人。
母亲的寂寞,不是她这种裹挟着青春不甘与未来迷雾的喧嚣空洞,它早已沉潜,像水渗入沙地,化为了生活最底层的肌理——是习惯性的沉默,是无人分享的晚餐,是深夜独自亮着的台灯,是此刻厨房里锅铲碰撞出的、唯一的、带着回响的清冷声响。那是一种更深沉、更寂静、也更令人心头发紧的荒芜。
“回来了?”母亲似乎听到了门口的动静,头也没回,声音带着一贯的平静,从厨房里传来,“把东西放放,洗洗手,准备吃饭了。”
语调是熟悉的,甚至带着一丝家常的暖意,却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破了汪晨心中那层自我中心的薄膜。
汪晨没有像往常一样应声去放行李洗手。她像是被某种无声的指令驱使着,一步一步,轻轻地走向厨房。她走到母亲身后,看着那被岁月和生活磨砺得有些瘦削的脊背,然后,几乎没有犹豫地,伸出手臂,从后面轻轻地、却坚定地环住了母亲的腰。
她的脸颊,带着归途的风尘和心底翻涌的酸楚,轻轻贴在了母亲微凉的、隔着薄薄棉布衣衫的背上。能清晰地感受到衣料下那略为凸起的肩胛骨。
母亲的身体,在她贴上来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搅动汤羹的手顿了顿,勺子磕在锅沿,发出一声轻响。但很快,那紧绷的线条便悄然放松了,一种无声的接纳弥漫开来。
这顿晚饭,吃得格外安静,却也流淌着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温情。母亲不停地给汪晨夹菜,她的眼神,不再像以往那样带着习惯性的疲惫和放空,而是盛满了汪晨几乎不敢直视的、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
“机票买好了吗?”
汪晨点点头:“嗯,买好了。八月十四号飞洛杉矶,然后再转机到波士顿。”
“那就好。”母亲像是松了口气,“这几天我们抽空一起去银行,我把钱给你转过去。”
“出国留学”这四个字,在汪晨上大学前的蓝图里,从未占据一席之地。它像一个遥远而昂贵的梦。一方面,她比谁都清楚,母亲为了支撑这个家,为了供她读书,是怎样一分一厘地辛苦积攒,那些起早贪黑、省吃俭用的日子,是她童年记忆里最深刻的底色。另一方面,她迫切地渴望独立,渴望早日踏入社会,用自己的肩膀分担那份沉重的担子,让母亲能歇一歇。
然而,大二那年,就在父亲关进监狱的那年,母亲在一次晚饭后,用极其平静却不容置疑的语气对她说:“崽崽,别操心钱的事。妈供得起你去美国念个研究生,绰绰有余。”
汪晨当然知道母亲说的是真话。她账户上那些带着母亲体温的数字是真实的。但这绰绰有余的背后,是母亲身上那件穿了十几年、洗得发白却依然整洁的旧外套;是她那个边角早已磨损破裂、露出里面廉价内衬、却始终舍不得换掉的背包;是餐桌上永远简单到极致的饭菜;是家里十几年未曾添置过像样新家具的窘迫。每一分有余,都是从母亲自己身上、从生活最细微处,硬生生抠出来的。
汪晨的留学决心,并非源于纯粹的学术理想或对异国的向往。它更像是在现实的夹缝中,经过反复权衡后抓住的一根藤蔓,一根或许能通向更广阔天地、改变母女俩未来境遇的藤蔓。她清醒地认识到,如果能出国深造,并最终在海外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那么眼前的经济窘迫,就可以被视作一场对未来、对母亲晚年生活的投资。
这份清醒,也体现在她对专业的选择上。她没有盲目追逐兴趣,而是极其务实地排除了虽然在美国就业前景极佳、但她毫无基础和兴趣的软件工程和电子工程。经过多方打听和反复思量,她将目光投向了前几年大火、如今热度稍减但就业机会仍相对较多的数据科学。
从已去美国的白念口中,她了解到这个领域虽然竞争日益激烈,对国际生而言找到工作依旧充满挑战,但相比于文科和许多基础理科,其就业率仍是仅次于CS和EE的存在。加上她曾在国内一家数据公司有过扎实的实习经历,对这个领域的工作内容和强度没有排斥,于是,在现实与可能的结合点上,数据科学成为了她申请清单上几乎唯一的目标。
母亲当然明白女儿这份选择背后的深意,那不仅仅是为了读书,更是为了留下,为了那个“以后”。虽然内心深处,她对女儿远赴重洋、可能就此扎根异国他乡的念头并非全然赞同,有着千般万般的不舍与担忧,但她从未说出口一句阻拦的话。她只是默默地将那份担忧和不舍咽下,化作更具体的支持。此刻,她看着女儿,最终也只化作一句朴素的、却承载了千言万语的嘱咐:“妈知道。去了那边,别的都不重要,就一样,好好照顾自己,别亏待了身体。”
汪晨的心被这句话熨得滚烫,又被那份深藏的忧虑刺得微微发疼。她放下碗筷,绕过桌子,再次走到母亲身边,像刚才在厨房那样,伸出手臂,用力地、紧紧地抱住了母亲单薄的肩膀。她把脸埋在母亲带着熟悉皂角香的颈窝里,声音闷闷的,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执拗的坚定,清晰地传入母亲耳中:“妈妈,你放心。我一定能在那边找到工作的。我一定能……让你以后过得很好。”
这句话,像一句誓言,沉重地落在黄昏的余晖里。它不仅是对未来的承诺,更是对母亲十几年无声牺牲的一份迟到的、带着疼痛的回应。她要用自己的双手,去填平母亲因寂寞和辛劳而刻下的沟壑。窗外的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屋内灯光亮起,柔和地笼罩着这对紧紧相拥的母女,在空旷的地板上投下两个依偎在一起的、长长的影子。
这一章我自己都觉得干巴……要干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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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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