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存理的手枯瘦而冰凉,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度,将那块闪烁着金属冷光的黑色平板按进了林洵的掌心。
平板边缘坚硬,硌得他掌骨生疼。
“拿着。”岳存理的声音字字清晰,砸在林洵耳中如同惊雷,“不要怕。”
林洵的手指冰凉,几乎握不住那突然变得重若千钧的平板。DECA的徽标在屏幕暗下去的前一秒,幽冷地闪烁了一下。
代理委员。这四个字在他脑海中疯狂回荡,却无法立刻与现实建立起有意义的连接。
他只是怔怔地看着岳存理,看着老人脸上那混合着极度疲惫与奇异释然的笑容,看着那浑浊眼底最后一点亮光渐渐黯淡下去,转为沉沉的睡意。
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老人微弱而规律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生机勃勃的遥远声响。
林洵站在原地,很久没有动。掌中的平板就像一块灼热的炭,烧得人心慌意乱。
他低头看着它,光滑的屏幕映出他自己模糊而苍白的脸孔,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惊惶、无措,还有被强行拖入洪流的茫然。
岳委员就这么把担子,扔过来了?
扔给他这个才转正没多久、服务期还有三千多天的基层修士?
这合理吗?
这像话吗?
中州联委会能认可?五族那些老狐狸会买账?
云峤域长……又会怎么想?
无数念头纷乱杂沓,最终都凝固在屏幕漆黑的倒影里。
他没有选择。岳存理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
这位老人用最后的气力,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推到了云边权力格局的最中心,也推到了所有明枪暗箭的靶心之上。
消息像滴入静水的墨,迅速而无声地扩散开来。
当林洵拿着那块代表最高权限的平板,走出医院,回到域政府那栋熟悉的大楼时,空气已然变了味道。
沿途遇见的每一个人,目光都变得复杂难辨。熟悉的同事停下脚步,恭敬地称呼他“林委员”,那恭敬里掺杂着探究、惊疑,或许还有轻视。
原先行政办的赖焰、木尚等人,远远看见他便收敛了嬉笑,眼神闪烁,低头匆匆走过。
他走进联委办。蔺真真仍在闭关疗伤,秦小游不知所踪,办公室空了,显得格外冷清。
属于岳存理的那张宽大办公桌光洁如新,仿佛从未有人使用过。他以前惯常坐的那个角落工位,此刻看起来渺小而遥远。
沈执副主任过来送文件,态度无比客气周到。
“林委员,这些是需要您过目的急件。岳老之前批示过的,您看……”
林洵接过文件,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放这儿吧,我稍后看。”
“好的好的。”沈执点头,却没有立刻离开,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道:“外面……有些风言风语,您别往心里去。岳老既然选定了您,自然有他的道理。”
林洵点点头,没说话。
道理?他自己都想不通里面有什么道理。
第一次需要以代理委员的身份签署文件时,他召出随身玉简,调出电子签章界面。那枚原本只用于普通公文流转的、权限低微的签章,旁边赫然多了一个样式古朴、环绕着淡淡灵光的高级权限签章——代表联委委员最终裁决权的印鉴。
他凝视那枚印鉴片刻,才缓缓将其拖曳至文件落款处。点击确认的瞬间,一道微弱的灵光流转而过,文件状态瞬间变更为“已批复,生效”。
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却仿佛抽掉了他全身的力气。
最大的压力来自即将召开的委员例会。
这不再是他只需要负责记录和端茶倒水的场合。他将坐在那张主位之上,面对五族首领、各部门负责人那些或审视、或漠然、或隐含敌意的目光。
议程需要他最终审定,争议需要他拍板,议题需要他引导。
会议前夜,林洵几乎彻夜未眠。
他反复翻阅岳存理过去的会议纪要,试图捕捉那位老人处理纷争的思路和节奏,分析每一位参会者的习惯和底线。
识海里,循理诀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推演着各种可能出现的发难和应对策略,庞大的信息流几乎要撑裂他的神识。
然而,推演终究是推演。
次日,会议室。
浮空席位牌亮起,各色人等依次落座。
当林洵推开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步入会场时,原本低低的交谈声瞬间消失。所有人的目光——探究的、冷淡的、看好戏的——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压力笼罩而来。
他走到那张属于主位的高背椅前,动作略显僵硬地坐下,将手中的平板和玉简放在桌面上。
他看了看属于域长云峤的位置——那位置空着。云峤因要务去了潦泽湖心寨,今日缺席。
“开会。”林洵开口,声音比他预想的要平稳一些,尽管喉头有些发紧。
会议按照议程进行。
初期还算顺利,各部门照本宣科地汇报,虽然平淡,但至少没有出格。林洵尽量模仿岳存理过去的风格,言简意赅地回应,或要求补充材料,或直接批示“按计划推进”。
然而,当议题进行到关于下一季度各域资源配给额度时,诘难接踵而至。
崩龙族的腊翁长老率先发难。他抚摸着拇指上一枚硕大的墨玉扳指,眼皮耷拉着,讲起话来毫不恭敬:“林……代理委员,”他在“代理”二字上微妙地顿了一下,“上次答应拨给我们矿区的那批新型防护符箓和探矿法器,清单是报上去了,可这批复下来的数量,怎么缩水了快一半?这点东西,打发叫花子都不够。北山脊那边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孩子们是用命在挖矿。联委就是这么支持我们崩龙族的?”
话音刚落,桑固族的纳芒长老立刻接口,语气带着惯常的冷嘲热讽:“腊翁长老,话不能这么说。现在各处都紧张,联委也有联委的难处。倒是我们桑固这边,申请引进一条二手符文生产线的事,卡在联委快两个月了,一点动静都没有。怎么,是觉得我们桑固的工匠不配用新设备,还是觉得我们造出来的东西,永远上不了台面?”
两人一唱一和,矛头直指联委的资源分配不公和效率低下,更是毫不掩饰地对林洵这位新晋代理委员的权威发起挑战,会场气氛瞬间变得紧绷起来。
林洵感到后背渗出细微的冷汗。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目光扫过面前平板屏幕上快速调出的相关文件和数据。
“腊翁长老,”他看向崩龙族的方向,语气尽量平和,“批复数量是基于灵网部对矿区现有设备库存、人员承载力以及安全风险模型的综合评估做出的调整。首批物资将于下周送达,后续会根据实际使用效果和需求,进行动态增补。这件事,岩恩师傅那边已经知晓并同意了这个分阶段交付方案。”
他顿了顿,转向纳芒:“纳芒长老,符文生产线的引进涉及跨域技术转让和专利审查,流程并非联委单方面可以加速。目前卡点在于出口方要求提供的最终用户承诺保证书,需要桑固制造局加盖域政府公章确认。这份文件,三天前已经送到您的办公室等候签署。”
他的回答基于事实和数据,点明了问题关键并不完全在联委,甚至暗示了对方内部的拖延。
腊翁和纳芒一时语塞,脸色有些难看。会场里响起几声极低的、压抑的咳嗽声,不知是谁发出的。
就在这时,一个一直沉默着坐在后排的中年男子开口了。
他穿着笔挺的中州制式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严肃,是域政府发展规划处的处长,名叫高振峰。
他是岳存理从中州带来的老部下,公认的岳老心腹,以作风强硬、精通规则著称。
“林代理委员,”高振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公文式的刻板压力,“关于资源分配,岳委员在任时,一向强调‘效率优先,兼顾公平’。此次配额调整,似乎并未看到详细的效率评估报告作为依据。贸然更改既定分配方案,是否欠妥?是否需要提请联委会相关部门进行合规性审查?”
这番话,听起来完全是从程序和规则角度出发,冠冕堂皇,却像一把软刀子,直接质疑林洵决策的合法性与专业性,甚至隐含了越级上报的威胁。
这比腊翁和纳芒直接的指责更让林洵感到棘手。来自自己人阵营的、打着维护岳老规矩旗号的不配合,瞬间将他置于一个更加孤立和尴尬的境地。
林洵看着高振峰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心中一片冰凉。
他明白,这不是对事,这就是对人。
高振峰代表的是岳存理旧部中那些无法接受他这样一个资历浅薄的年轻人骤然上位的势力。
会场彻底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洵身上,想看他如何应对这内外夹击的局面。
林洵沉默了几秒,指尖在平板光滑的表面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高振峰脸上。
“高处长的提醒很及时。”他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比刚才更冷静了几分,“效率评估报告已经完成,会后可以分发各位。此次调整,正是基于最新的评估结果,目的是将有限的资源更精准地投入到当前最急需、产出比最高的领域。这也是岳委员一贯强调的务实原则。如果高处长为确保万无一失,认为需要提请联委会审查,可按程序办理。但在审查结果出来之前,现有批复指令必须执行。”
他不卑不亢,既接住了对方抛出的程序问题,表明了已有准备,又强硬地维护了决策的效力,将皮球巧妙地踢了回去,暗示对方若要坚持审查,则需要承担可能影响工作的责任。
高振峰镜片后的眼睛眯了一下,没再说话,只是微微颔首,姿态依旧无可挑剔,但那股无形的对抗压力并未消散。
会议的后半段,在这种微妙而紧绷的氛围中艰难推进。
林洵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着每一个议题,处理着或明或暗的试探。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始终高度紧绷带来的消耗。
接近尾声时,他提出了一个构思已久的构想:“基于近期魄山边境浊气异动的教训,我提议,尽快构建一个重点在渊蚀带缓冲区,广泛覆盖全域的的高精度浊气实时监测预警网络。利用改进的循理诀算法,结合布置在关键节点的传感符阵,实现对浊气浓度、流向、性质的实时监控和智能预警,为边防决策和民生防护提供更及时的数据支持。”
他将初步的方案要点投射到全息屏上。
这是他结合了自身专业和云边实际需求想出的东西。
本以为能引起重视,然而,回应他的是一片沉默。
腊翁掀了掀眼皮:“听着不错。钱从哪来?人从哪来?别又是个好看不好用的空架子。”
纳芒嗤笑一声:“浊气来了,预警了又能怎样?该打的仗一场不会少。有这功夫和资源,不如多换几件好装备实在。”
其他部门的负责人要么低头不语,要么面露难色,显然不愿在这个明显投入巨大、见效缓慢,还容易得罪人的项目上表态支持。
就连高振峰,也只是推了推眼镜,淡淡道:“方案值得探讨。建议先做详细的可行性研究和预算评估,纳入明年年度计划草案再议。”
“再议”。两个字,轻飘飘地,就将这个构想搁置了起来。
林洵看着全息屏上那些他精心推演的数据流和节点图,感觉自己傻得要命。他默默关闭了投影。
“今天的会议就到这吧。”他宣布散会。
众人鱼贯而出,没有人再多看他一眼,也没有人再对那个监测网络提议发表任何看法。会议室很快空了下来,只剩下他一个人,对着空旷的座椅。
窗外,天色已经彻底暗透。域政府大楼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它庞大而沉默的轮廓。
林洵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没有开灯。只有随身玉简屏幕散发着幽幽的光芒,照亮他紧绷的侧脸。屏幕上,那行服务期倒计时依旧在无情地跳动。
服务期倒计时:3173天11小时03分19秒
而那块代表云边最高权柄的黑色平板,静静地躺在桌角,屏幕漆黑,里面像是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正在把林洵缓缓吸进去。
他回想会议上每一张脸孔,每一句话语,每一次沉默。腊翁的刁难,纳芒的嘲讽,高振峰那显而易见的不配合,还有众人对监测网络的集体冷漠……压力好像化成了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沉重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代理委员。
这四个字背后,是岳存理沉重的托付,是云边诡谲的局势,是无人看好的困境,是孤立无援。
他伸出手,指尖缓缓划过平板冰冷的表面。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他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办公室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玉简屏幕的光,映着他眉心一道深深的倦怠的褶痕,和紧抿的、透着一丝倔强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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