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洵不想开灯,他任由黑暗将自己层层包裹。
办公室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逐渐掠夺着周身的空气。
林洵靠在椅背里,闭着眼,试图将白日会议上的每一张面孔、每一句机锋、每一次沉默的抵抗从脑海里驱逐出去,但它们如同跗骨之蛆,反复啃噬着他的神经。
压力有了重量和温度,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腔,又带着燎原的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感到一阵阵反胃,喉咙发紧,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扶手,木质表面光滑冰冷,却无法缓解内心的焦灼。
呼吸不知何时变得急促浅短。
黑暗中,感官变得异常敏锐,又异常扭曲。
窗外灵植果实的微光不再是宁静的路灯,而是跳动不定的、带着恶意的窥伺之眼。
空气中弥漫的也不再是纸张和灵墨的味道,而是……一股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铁锈味,混杂着某种来自地底深处的**气息。
是魄山的味道。是血和污秽浸透泥土后被烈日蒸腾出的死亡气息。
他猛地睁开眼,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衬衫,粘腻地贴在皮肤上。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耳膜嗡嗡作响。他徒劳地睁大眼睛,试图看清黑暗中的现实,但眼前的景物却开始晃动、变形。办公桌的轮廓扭曲,仿佛化作了镇渊堡嶙峋的黑石城墙,而那扇紧闭的门,则像是矿洞深不见底的入口,随时会涌出扭曲的怪物。
冰冷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人窒息。他用力咬住下唇,试图用疼痛拉回理智,但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不是幻觉,他真的咬破了嘴唇。可那真实的痛感,反而加剧了周遭环境的不真实感。
他失控地伸出手,胡乱地在桌上摸索,想抓住什么实在的东西,指尖却只碰到那块冰凉的DECA平板,那感觉就像触摸到魄山冰冷滑腻的岩壁。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没有脚步声,只有一股温润平和、带着潦泽湖心水汽的气息悄然弥漫进来,如同无声漫过干涸河床的暖流,轻柔却不容抗拒地驱散着房间里带有血腥味的空气。
林洵猛地抬头,心脏几乎跳出喉咙。
一个挺拔的身影立在门口,背对着走廊里透进的微弱光线,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清晰、沉静如古井的淡琥珀色眸子,目光正落在他身上。
是云峤。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潦泽湖心寨吗?
林洵僵在原地,所有的狼狈、惊惶、脆弱,都无所遁形地暴露在那道沉静的目光之下。
他下意识地想挺直背脊,想抹去嘴角的血迹,想扯出一个若无其事的表情,但身体却沉重得不听使唤,只能维持着那个僵硬的近乎蜷缩的姿势,像一只被钉在恐惧中的昆虫。
云峤没有立刻说话,也没有开灯。他只是反手轻轻关上门,将最后一点外界的光线隔绝。
彻底的黑暗再次降临,但这一次,那令人心安的水泽气息的存在感却愈发清晰。
他缓步走近,脚步声几不可闻。林洵能感觉到他的靠近,能闻到那越来越清晰的如同雨后湖泊般清冽又温厚的气息,这气息奇异地中和了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幻觉血腥。
一只手伸了过来,并未触碰他,只是悬停在他的额前上方。指尖萦绕着几乎不可见的淡蓝色灵光,如同最轻柔的水波。
一股清凉柔和的安抚力量的水泽灵力,如同涓涓细流,缓缓注入林洵紧绷的眉心。
那力量并不霸道,是一种温柔的浸润,抚平他狂跳的脉搏,梳理他紊乱的呼吸,将他从那片血腥冰冷的幻觉泥潭中,一点点耐心地打捞出来。
林洵紧绷的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像被烫到,又像是濒死之人抓住浮木。他闭上眼,抵抗着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代表软弱和依赖的叹息。
太狼狈了。偏偏是在他面前。
“会议记录我看了。”
云峤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低沉平缓,听不出情绪,仿佛刚才的灵力安抚只是例行公事。
他没有问“你怎么了”,也没有提及他此刻显而易见的失态,直接跳到了公事。
林洵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干涩得发疼。“……嗯。”他发出一个单音,声音沙哑。
“高振峰是岳老一手提拔的,精通规则,但也最看重规则和资历。”云峤的声音很近,气息几乎拂过林洵的耳廓,悬悬保持着一步的距离,“他不配合,在意料之中。腊翁和纳芒,一个要实利,一个争口气,看似难缠,反而容易应对。”
他的分析冷静得像在拆解一台精密仪器,每一个零件的作用和弱点都清清楚楚。这奇异地让林洵混乱的心绪也跟着沉淀下来。
是的,只是需要时间去处理的问题,不是无法逾越的绝境。
“至于监测网络,”云峤顿了顿,“想法很好。但触动太多人利益,也挑战了固有的边防认知模式。他们看不到立竿见影的收益,自然不会支持。”
“所以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隐患存在,等到下一次……”林洵忍不住开口。
“所以需要策略。”云峤打断他,语气依旧平稳,“不是所有事,都能摆在明面上推动。尤其是在云边。”
黑暗似乎成了某种保护色,掩盖了尴尬,也让某些难以启齿的话变得容易说出口。
云峤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里多了些复杂意味:“岳老以前,也并非每次都支持我的提案。”
林洵一怔,抬眼,在黑暗中对上那双眸子。
“很多时候,我们立场相左,甚至在会议上争吵。”云峤的声音低沉下去,叙述带着某种隐喻意味,“他驳斥我的计划不切实际,我指责他的方案保守僵化。在很多中层干部看来,域长和委员水火不容,是常态。”
林洵忽然想起之前那些会议,岳存理的厉声质问和云峤的沉默以对,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原来并不全是真实的对抗?
“为什么?”他下意识地问。
“因为需要。”云峤的回答简练至极,“顶层过于和谐,下面的人就容易生出别的心思,或者干脆无所适从。有分歧,有制衡,有明确的‘红脸’和‘白脸’,很多政策反而能推行下去。反对的声音会集中到其中一个人身上,而另一个人暗中推动,阻力会小很多。岳老……帮我分担了大部分来自联委和五族族老的直接压力,让我有机会在中间层站稳脚跟,推行一些真正想做的东西。”
他的话语平静无波,却揭露了云边权力场核心最冰冷也最真实的一面——表演。最高决策者之间的对抗,竟可能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戏码。
“现在岳老暂时退场,”云峤的声音将林洵从错愕中拉回,“戏还得唱下去。但角色……得换一换了。”
林洵的心猛地一沉,隐约猜到了什么。
“过去,岳老是‘白脸’,我是‘红脸’。现在,你坐在了这个位置上,”云峤的目光似乎穿透黑暗,精准地锁定他,“你需要快速建立威信,不能一开始就显得被动或妥协。所以,这次,你来当那个‘白脸’。”
“……什么意思?”林洵的声音干涩。
“意思就是,”云峤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部署一项再普通不过的工作,“从下次会议开始,我会公开质疑你的决策,反对你的提案,尤其是在资源分配和涉及五族核心利益的问题上。你需要表现得强硬,寸步不让,甚至……可以更激进一些。”
林洵彻底愣住了。他想象着那个画面——云峤站在他的对立面,用那种冰冷的语气驳斥他,而他要据理力争,表现得像个冲动固执的新官……
这太荒谬了。
他们刚刚才……他才用那样温和的灵力安抚了他。转眼间,就要计划着如何在众人面前上演针锋相对的戏码?
“这……有必要吗?”林洵感到一阵强烈的别扭和抗拒,“我们不能……试着真正合作吗?”
“真正的合作,是背后的目标一致。”云峤的声音柔和了一些,“台面上,云边不需要第二个域长,也不需要一团和气的委员。他们需要看到分歧,需要选择站队,需要明确的靶子。这是最快让你融入这个格局,也是最能保护你,同时推进某些事情的方式。”
保护?林洵咀嚼着这个词。用对立的方式来保护?
他无法理解这种扭曲的逻辑,却又清晰地知道,云峤说的是事实。他在魄山、在会议室里切身体会到的,就是云边最真实的运行规则。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油然而生。他以为自己接过的是一份沉重的责任,现在才发现,还要同时扮演一个违背本心的角色。
“……我明白了。”良久,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疲惫的妥协,“你需要我怎么做?”
云峤似乎微微颔首,尽管黑暗中看不清。“下次会议,我会重点质疑你关于崩龙族矿区安全投入预算的调整方案,以及桑固族技术引进的加速流程。你需要坚持己见,列出详细数据,语气可以强硬。我会适当让步,但会在其他无关紧要的细节上纠缠,转移注意力。至于高振峰……”
他略一沉吟,“暂时不必正面冲突,冷处理。他提出的程序问题,一律按最严格的标准回应,拖慢节奏,让他挑不出错处即可。”
他将策略娓娓道来,每一步都清晰冷静,算计精准。
林洵默默听着,心里那点荒谬感和别扭感越来越重。他们此刻在黑暗中靠得这样近,气息几乎交融,讨论的却是如何在光天化日之下,演出彼此不和的戏码。
这感觉诡异得让人想笑。
“还有,”云峤最后补充道,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提醒,“私下接触,必须绝对保密。以后……尽量避开单独会面。”
这句话像一根细小的冰刺,轻轻扎了林洵一下。他忽然意识到,从云峤推门进来,用灵力安抚他,到现在商讨这一切,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开灯。
这黑暗不仅是掩护了他的失态,也掩护了云峤不愿为人所知的姿态。
“知道了。”林洵低声应道,喉结滚动了一下。
话题似乎已经结束。办公室内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那温厚的水泽气息依旧淡淡地萦绕在周围,提醒着方才短暂的、越界的安抚。
云峤似乎动了一下,像是要离开。
林洵忽然抬起头,尽管看不清对方,却还是朝着那个方向脱口而出:“那……监测网络呢?”他终究还是放不下这个构想。
云峤的脚步停住。
“你想做?”他问,声音听不出喜怒。
“……嗯。”
“那就做。”云峤的回答出乎意料的干脆,“但不能用联委的名义,也不能走常规预算。去找鸾瑛,潦泽坝的水文监测系统需要升级,让她以区的名义打报告申请专项资金,规模小一点,理由充分一点。批文我会压一下再放,显得是被迫通过。设备和技术支持,让阿露想办法,桑固族有些废弃的符文生产线零件,或许能拆解改装。记住,从边缘做起,做成既成事实,比什么都强。”
他的思路清晰而敏锐,瞬间就指出了一条隐藏在常规流程之下的蹊径。这比任何鼓励的话语都更有力。
林洵的心跳漏了一拍,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来,混杂着感激、振奋,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云峤总是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展现出一种近乎冷酷的实用主义智慧,而这智慧的背后,又似乎藏着某种……
“好。”林洵应道,声音里多了几分温度。
“嗯,早点休息。”云峤吩咐了一声,不再多言。那股温厚的水泽气息开始移动,向着门口的方向。
门被轻轻拉开一条缝隙,走廊的光线漏进来一丝,勾勒出他挺拔而孤峭的侧影轮廓,旋即又被黑暗吞没。门合上了。
他离开了。
如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
办公室里重新只剩下林洵一个人,和那片完整的、浓郁的黑暗。空气里那令人安心的水泽气息正在慢慢消散,但一点微小希望却跳跃着,在他心底剧烈地冲撞。
他依然疲惫,依然感到前路艰难。
但某种麻木的绝望感消散了。他伸手,再次触摸到那块冰冷的DECA平板。
屏幕亮起,幽光映亮他的脸。
暗流之下,同盟已成。哪怕这同盟,需要以最疏离的姿态呈现在阳光之下。
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平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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