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梭转向南方桑固族的领地。
空气里的干燥尘土气味被一种混合着金属、油脂、符文燃料和淡淡硫磺的气息取代。窗外的景色不再是粗犷的山峦,而是逐渐密集的、依傍着蜿蜒桑固河而建的聚居点。
低矮的房屋多用灰黑色的岩石和金属板材搭建,结构紧凑,烟囱里冒着或青或白的烟气。河道上,简陋的浮桥连接两岸,能看到一些依靠水流或小型符文核心驱动的驳船在缓慢移动。
林洵深吸一口气,这味道……熟悉又陌生。有点像中州联合大学工坊区的味道,但更原始、更混杂。
桑固族,制造与科技。
不知道这里的科技,是不是还停留在手搓螺丝钉的阶段?
他揉了揉被矿尘刺激得还有些发痒的鼻子,心里嘀咕。
飞梭降落在桑固区最大的聚居点。迎接他们的是位穿着深灰色工装、头发用布条随意束起的少女。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出头,身形瘦削,但一双眼睛异常明亮锐利,精光慑人。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光洁的额头上,几道精密的淡金色纹路若隐若现,随着她的视线移动,纹路会流淌过微弱的光芒——桑固族特有的鹰眼灵纹。
“域长,林助理,我是阿露,刀师傅让我来接你们。”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活力,但眼神里毫不游移的专注感,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许多。
“有劳。”云峤微微颔首。林洵也连忙打招呼:“阿露你好。”
阿露点点头,目光在林洵身上飞快扫过,那额头的灵纹光芒一闪而逝,像是完成了某种快速扫描。
好家伙,人形X光机?不知道有没有辐射。
林洵心里感叹,脸上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阿露领着他们步行进入匠作巷。这里比想象中更热闹。狭窄的巷道两旁挤满了大大小小的作坊,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金属切割的刺耳嘶鸣、符文能量流经线圈的低频嗡鸣,还有熔炉燃烧的呼呼声,各种噪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击着耳膜。
空气里弥漫着金属粉尘、淬火液的味道、烧焦的油脂味,还有劣质符文燃料燃烧后特有的刺鼻气味。
作坊的门大多敞开着,可以看到里面的景象:赤膊上阵的汉子在锻打烧红的铁胚,火星四溅;年长的工匠戴着厚厚的水晶目镜,用刻满符文的刻刀在巴掌大的金属片上精雕细琢,汗珠顺着皱纹滚落;妇女和半大的孩子在流水线旁组装着一些结构简单的符文器件,动作麻利。
几乎每个工匠裸露的手臂或额头上,都能看到或深或浅、形态各异的鹰眼灵纹,在工作时微微闪亮。
然而,这些充满力量和技艺的画面背后,是难以掩饰的窘迫。
林洵注意到,这里的设备大多陈旧不堪,锈迹斑斑的冲压机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依靠人力或畜力拉动的简易车床在其他域已经很少见,在这里却占很大比重。
刻符文的平台简陋到仅是一块平整的岩石,而许多关键的精密部件,竟然完全依赖工匠用双手和灵纹天赋一点点磨出来。
林洵甚至看到一个老师傅,正用额头灵纹聚焦的光芒,像激光焊枪一样小心翼翼地焊接一个比米粒还小的符文节点,全神贯注,屏息凝神,看得人提心吊胆。
“这是刀叔,”阿露指着一个正在打磨一块复杂金属构件的精瘦老者介绍道。
老者抬起头,脸上褶皱纵横,眼神却锐利如鹰,额头的灵纹比阿露的更密集复杂,如同古老的星图。
他瞥了一眼云峤和林洵,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又埋头继续手中的活计。他覆盖着厚厚一层老茧的粗糙手指稳定地操控着工具,在金属表面留下精确的纹路。
“刀叔是我们这儿手艺最好的符文雕刻师,也是我师傅。”阿露语气带着崇拜。
随即她的情绪又低落下来,“可惜,现在能接到的精细活儿越来越少了。大厂要么自己有精密符文机床,要么外包给更便宜的自动生产线。找我们这种小作坊的,多是些修修补补,或者要求不高、利润薄的零活。”
林洵看着刀叔专注的侧影,又看看作坊角落里堆积的一些半成品和废弃料,循理诀下意识地运转起来,无声地收集着信息。
设备老化程度、能源利用率、材料损耗率、人工耗时……数据勾勒出一个效率低下、成本高昂、在夹缝中求生的产业图景。
“靠人肉肝精度……这模式,太原始了。”林洵心里叹息。
他注意到云峤的目光也停留在刀叔那双稳定而布满老茧的手上,以及他额头上随着雕刻动作明灭不定的灵纹上,眼神若有所思。
阿露带他们参观了几个不同类型的作坊:打造农具的、制作简单符文灯具的、组装小型飞行器零部件的。困境大同小异。
一家为域政府巡逻队维修符文通讯基板的作坊里,老板苦着脸:“中州的最新款通讯核心,集成度太高了……坏一个点,整个板子就废了。我们想修,没图纸、没专用检测仪,光靠眼力和经验去猜线路成功率太低,买新的又贵得要死,上面还卡预算!”他拿起一块布满精密线路的基板,上面有个烧焦的小点。
阿露凑过去,额头的鹰眼灵纹瞬间亮起,金色的纹路如同活了过来,在她额前交织成更复杂的图案。她的瞳孔似乎也微微放大,聚焦在那微小的焦痕上。
几秒钟后,她指着基板上一条极其细微、几乎被焦痕掩盖的纹路:“这条地流线断了,导致旁边这个微型储能符阵过载烧毁。能修,但需要能处理微米级线路的符文焊针和配套的稳定能量源,还要在无尘环境下操作。”她的语速很快,分析精准。
老板一脸绝望:“阿露姑娘,你说的这些……我们哪有啊,光那焊针,听说只有中州的大厂才有!”
林洵看着阿露额头上渐渐黯淡下去的灵纹,又看看老板手里的废板子,心里不是滋味。
这群工匠,天赋是有的,有的甚至可以说是技艺超群,但被工具和条件死死限制住了。
另一家制作小型符文引擎核心的小厂,厂长更是一肚子苦水:“我们仿制过中州巡天动力的民用引擎核心,性能能达到七八成,成本只有他们一半,可刚有点起色,人家反手一个专利诉讼砸过来,说我们侵犯了他们的‘微晶能量回路拓扑结构’……我们连‘拓扑结构’是什么都不知道!又请不起域外的符文专利师,官司没法打,只能认栽停产,现在只能接点修修补补,或者做些没技术含量的外壳。”
他指着角落里蒙尘的模具,一脸不甘。
云峤听着,眉头蹙了一下,细细观察那些模具。
看过几家工厂,在一家负责组装精密测量仪器的相对干净的作坊里休息时,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刀叔闷头抽着自制的烟斗,烟雾缭绕。
阿露摆弄着一个结构复杂的零件,那是由无数细小齿轮和符文阵列组成的压力传感器核心。
她试图找出一个卡滞点出现的原因,额头的灵纹随着她的思考微微闪烁。
林洵看着阿露专注的样子,又想起一路看到的困境,心里那点属于技术人员的痒劲被勾了起来。
他凑过去,指着核心中一个联动齿轮组:“阿露,你看这里,这个三级减速齿轮组的啮合间隙,是不是比设计预留的大了0.05毫米左右?虽然单个看影响不大,但传递到末端传感器,累积误差可能就超限了。”
阿露猛地抬头,鹰眼灵纹瞬间聚焦在林洵指的位置,金色的光芒在齿轮缝隙间流转。
几秒后,她眼睛一亮:“对!林助理,你看得真准,就是这个原因!我们靠手工打磨齿轮,精度控制太难了,全靠老师傅的手感和灵纹校准。一批货里总有那么几个卡滞的。”她看向林洵的眼神多了几分惊奇的认同。
还好选修的机械原理没全还给老师…… 林洵暗自庆幸,接着说道:“这种需要超高精度的核心部件,完全依赖手工和灵纹,效率低,一致性差。有没有考虑过引入半自动的精密齿轮加工设备?或者,换个思路,”
他拿起旁边一块废弃的符文基板,“把部分需要超高精度的机械结构,用更稳定、更容易标准化的微型符文阵列替代?比如用微型符文力场模拟齿轮的传动比?”
“符文替代机械?刀叔说过类似的话。但具体怎么做,我们没头绪。设备……实在太贵了。”她看向刀叔。
刀叔吐出一口烟,浑浊的眼睛看向林洵,带着审视:“小子,想法不错。符文代机械,是条路子。但微型化、稳定性、能量消耗……都是难关。不是画个符就行的。”
他敲了敲烟斗,“还有,设备。你说的那种能加工微米级精度的符文雕刻机,我们买不起,也维护不了。中州对我们禁运高端制造设备,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林洵点点头,他早有预料:“设备是硬骨头。但也许可以先从能做的入手?比如,建立一个工匠协作的平台,把各个作坊擅长的领域、拥有的特殊工具,甚至像刀叔您这样的经验、阿露这样的分析能力,都登记上去。遇到复杂订单,可以跨作坊协作,资源共享,避免单打独斗。再比如,能不能集中力量,先攻克一两项关键技术,比如阿露刚才说的微米级焊接……域政府或者联委会,能不能提供一些技术支持或者小额研发资金?”他看向云峤,语气带着征询,“域长,我记得联委会好像有个边境技术扶持基金?虽然杯水车薪,但聊胜于无。”
云峤一直在安静地听着,此刻迎上林洵的目光。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转向刀叔和阿露:“你们觉得呢?”
刀叔沉默地抽着烟,烟雾后的眼神锐利依旧。阿露则急切地说:“域长,林助理说的协作平台和集中攻关,我觉得可行,至少比现在一盘散沙强!技术扶持……哪怕能帮我们引进几台二手的精密测量仪也好啊,我们自己能摸索。”
云峤:“嗯。”
林洵看着云峤陷入深思的模样,不禁有些感慨。同样是要钱要设备,域长的反应截然不同,并不是双标和区别待遇,这就是下面的人“思路清晰、大胆去干,遇到问题向上求助”和“毫无想法、一心畏难,只知道等靠要”的区别了。
领导也不是傻子,下面的人究竟是一心想干苦于没条件,还是因为不想干而扯出一堆理由,人家心里一清二楚。
天色已晚,桑固河上升起淡淡的雾气。
调研组被安排在镇公所的简陋客房里。
林洵洗完澡,感觉骨头缝里都渗着机油和铁锈味。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看着外面匠作巷零星未熄的灯火和远处桑固河朦胧的轮廓,心里还在琢磨着白天的见闻。
符文代机械……想法是好的,实现起来……啧,又是一堆坑。他揉了揉眉心,感觉比在崩龙矿谷还累。那里是看得见的沉重,这里是理不清的乱麻。
房门被轻轻敲响。林洵开门,意外地看到云峤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个粗陶碗,里面是冒着热气的、散发着药草清香的液体。
“安神茶,驱驱乏。”云峤的声音在夜晚显得比白天柔和一些。
“啊,谢谢域长!”林洵连忙接过,有些受宠若惊。这是云峤第一次给他递东西。
原来我已经不知不觉那么重要,重要到大领导都需要亲自施恩以示拉拢的地步了吗。
林洵有些飘飘然。
云峤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走到窗边,也望着外面朦胧的夜色。
沉默了片刻,他忽然开口:“很多年前,我随族老去中州参加一个技术博览会。在举世闻名的中州天工院展厅里,我第一次看到全自动的符文生产线。精密的机械臂,激光符刻,灵气流精准控制……”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震撼的场景,“那时我就想,桑固族的未来在哪里?靠眼和手,去对抗那样的巨兽吗?”
林洵端着温热的茶碗,静静听着。这是云峤第一次主动向他提及如此私人的见闻和想法。
“后来我明白,对抗不了。”云峤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要么被吞噬,要么……找到自己的路。像阿露,她的天赋,在中州标准化的体系里,可能只是一个优秀的质检员。但在这里,她是不可替代的眼睛和大脑。”
他转过头,淡琥珀色的眸子看向林洵,“你下午提的符文代机械,虽然难,但方向是对的。桑固族的优势,就在这双鹰眼和对手中材料的感觉上。绕开他们最擅长的领域硬拼,是死路。用灵和巧,去弥补力的不足,或许能蹚出一条生路。”
这番话,是林洵这么久以来听云峤说过最长的一段话。并非居高临下的指导,更像是一种心得分享和寻求共鸣。
林洵感到一种奇异的被理解的感觉。
他看着云峤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沉静的侧影,第一次觉得这位域长不再是高高在上、深不可测的政治符号,而是一个同样在困境中思考、挣扎、寻找出路的人。
“域长说的是。”林洵由衷地说,“阿露的天赋,确实惊人。如果能给她更好的工具和发挥空间……刀叔的经验,也是无价的财富。协作平台,或许能把这些分散的力量先聚起来。”他顿了顿,试探着问,“那个技术扶持基金……”
“我会让人去查。”云峤干脆地回答,“能争取的,尽力争取。另外,”他看着林洵,“关于工匠协作平台和集中技术攻关点的构想,你和阿露、刀叔他们再深入聊聊,细化一下。需要什么政策支持,一并提出来。”
“明白!”林洵精神一振。
这等于认可了他的思路,也一并给了他继续深入的空间。
云峤点点头,没再多说,转身离开了。
林洵捧着温热的粗陶碗,站在窗边。
桑固河的水汽混着草药的清香萦绕在鼻尖。
云峤那番话,在他脑海中回响。他低头喝了一口茶,微苦回甘。
今晚的域长,似乎卸下了一层无形的盔甲,让他窥见了一丝真实的想法。
原来,强大如域长,他也并不总是胸有成竹,他也会忐忑,也会犹疑,也会因为不确定而烦心……林洵心里想着,一种奇妙的亲近感悄然滋生。
他望着云峤房间透出的微弱灯光,将碗里的茶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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