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前日后,顾云舟便听到风声——翊明王回长安。日子大约是今日正午。
巳时三刻,顾云舟指尖捻着奏折的边角,目光却落在窗外那枝梅,昨夜雪大,外边落了层厚雪。
脖颈的印子已经结痂,他拿胡粉抹了许多才堪堪遮掩住。
“陛下,翊明王将回到长安。”王听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顾云舟"嗯"了一声,将奏折放回案上,那上面写了关于江南盐税的条陈。
三年前,父王过世前下旨让翊明王前去南巡,如今还差着日子,便马不停蹄的赶回了长安,到底居心何在?
上一世翊明王也是在这样的雪天快马加鞭的赶了回来,那时他为的是太后撤帘还政这件事。
顾云舟指尖在案上轻轻叩了叩,目光从窗外那枝压雪的梅枝上收回,落在一旁王听的身上。
“早了足足两月有余。甚至连声通报也没有。”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阶下的王听脊背一僵。铜壶滴漏的水珠砸在玉盘上,溅起细碎的响,衬得御书房里愈发静。
顾云舟起身走到窗前,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南巡的折子上个月才递到,说要在苏州查盐商私囤的事,怎突然回来了?这可是个烂摊子,他倒是动作利索。”
王听垂着头,不敢接话。谁都知道,翊明王是当今陛下的胞弟,三年前离京时带走了半支羽林军,如今带着一身风霜回来,偏赶在江南盐税起了波澜的当口回来。
雪还在下,顾云舟抬手推开半扇窗,寒气卷着雪沫扑进来,落在他眼睫上。很冷,却让他愈发清醒。
“传旨。”他转身时,眼底满是漫不经心与讥讽,“让翊明王先去太庙告慰先帝,半个时辰后,再来御书房见寡人。”
王听应声退下,顾云舟转身回到案前,指尖抚过那本关于江南盐税的奏折。字里行间皆是盐商勾结官吏、私囤居奇的乱象。
窗外的雪下得更急了,梅枝被压得愈发低,仿佛下一刻就要折落。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翊明王离京那日,也是这般风雪天。那时父王刚入葬,灵堂的白幡还在风中猎猎作响,翊明王一身玄甲,说南边动荡,要替父王巡守江南,稳定民心。
那时他刚登基,龙椅还没坐暖,只能站在阶上,看着翊明王带着半支羽林军踏碎长街积雪而去。
“替父王巡守?”顾云舟低笑一声,指尖猛地攥紧奏折,纸页被捏出深深的褶皱,“怕是替自己巡守吧。”
他走到书架前,取下最上层那本泛黄的舆图,指尖点在苏州的位置。那里是盐商最集中的地方,也是上个月翊明王奏折里说要严查的地界。
可如今,查盐商的折子墨迹未干,人却已在回长安的路上,这哪里是动作利索,分明是刻意避开了那摊浑水。
他指尖在舆图上重重一点,眼底的漫不经心褪去,只剩冷光,“是觉得寡人镇不住这局面了?”
雪沫顺着半开的窗户飘进来,在案上积了薄薄一层。他被冻的手通红,忽而想起羽林军中那些跟着翊明王出生入死的将士,三年时间,也足矣让人心生变数了。
已近半个时辰。顾云舟抬手拂去案上的雪,手心传来刺骨的寒,重新拿起那本奏折。
方才让翊明王先去太庙,既是规矩,也是警告,无论他带了多少兵马回来,脚下这片江山,终究不是他的囊中之物。
王听进了殿内,看了眼窗,皱着眉头将它关上,随即禀报:"陛下,翊明王到了。"
顾云舟没抬头,只淡淡道:"让他进来。"
一股更浓重的寒气裹着雪粒涌进来,混着些微的尘土与风霜气。顾云舟抬眼,看见翊明王的斗篷上还凝着未化的雪,鬓角沾着白霜,半点不见当年风尘仆仆的狼狈。他身量比三年前更显挺拔。
“臣弟参见陛下。”翊明王躬身行礼,声音听不出恭敬与否。
顾云舟指尖在奏折上停住,目光从他沾雪的发梢扫到那身氅衣,“皇弟在父王灵前可说了该说的话了吗?”
翊明王直起身来,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自然。臣弟在外三年,日夜惦记父王嘱托,此次提前回长安,也是怕江南的乱子扰了兄长清静。那兄长可有想念臣弟否?臣弟甚是想念兄长啊。听闻兄长要封妃,真是伤了臣弟的心啊。”
“哦?寡人封妃与你何干?”顾云舟挑眉道:“还有那苏州盐商的事,皇弟查得如何了?这奏折上的乱象,倒是比上个月递来的折子说得更吓人些。”他挑眉,这次竟然不是为了太后的事。
翊明王目光掠过奏折,语气平淡,“臣弟查到些眉目,只是牵扯过广,怕在苏州打草惊蛇,索性先回长安,当面与陛下细禀。”他勾了勾嘴角,脸上带着不屑。
“当面细禀?”顾云舟忽然笑出声,起身走到他面前,两人之间不过咫尺,寒气从翊明王身上源源不断地漫过来,“皇弟去了三年倒忘了规矩,连声通报都未曾有,可真是寡人的好皇弟啊。”
话音落时,翊明王放在身侧的手几不可查地动了动。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风却更紧,卷着梅枝发出咯吱的轻响。
翊明王眼底闪过锐利,忽然屈膝半跪,“臣弟不敢。”他垂首时,鬓角的雪沫簌簌落下。
翊明王半跪的姿态维持着,御书房里的寂静被风卷梅枝的声响切割得支离破碎。顾云舟垂眸看着他发间未化的雪粒。
“不敢?”顾云舟抬脚绕着他踱了半圈,靴底碾过地上的雪沫发出细碎的响,“皇弟带半支羽林军离京时,可没说过‘不敢’二字。如今带着一身风霜回来,连太庙的香还没燃尽,就急着跟寡人说苏州的乱子,倒是让寡人想起上个月那封奏折里,你说要在苏州彻查盐商,言辞恳切得像是要把江南翻过来。”
他停在翊明王身后,指尖轻轻搭在对方肩上,寒意透过厚重的氅衣渗过来,像是冰棱抵着皮肉。“怎么,这才一个月,就查得‘牵扯过广’了?还是说,那些盐商的账本里,有皇弟不愿让寡人看见的名字?”
翊明王轻笑,“兄长可真是多虑了。”他的声音比方才沉了些,“臣弟只是觉得,有些事在朝堂上说,比在苏州那泥潭里拉扯更妥当。不是吗?我的兄长。”他抬眸噙着笑意看向顾云舟。
顾云舟俯身在他耳边,气息拂过他冻得发红的耳廓,“皇弟可知?江南盐税的折子昨夜递到寡人案头时,苏州知府刚被人发现溺死在自家后院的湖里,死状倒是干净,像是失足落水,可他书房里烧了一半的账册残页,偏巧被巡夜的兵丁捡着了。”
翊明王不慌不忙,缓缓道:“臣弟还真不知此事,也就是狗急跳墙罢了。”
“是啊,狗急了是会跳墙。”顾云舟直起身,勾起他的下巴,与他对视,“可顾云栖,你这时候从苏州抽身,倒像是提前知道墙要塌了。”
翊明王下颌被捏得微紧,眼底那抹笑意却未散,反而漫出几分嘲弄:“兄长既已知苏州知府溺亡,该明白那潭水有多深。臣弟若不及时抽身,怕不是要跟着那账册残页一起烧成灰烬?”
顾云舟指尖骤然用力,翊明王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闷响,鬓角的雪沫震得簌簌往下掉。“顾、云、栖。”他一字一顿,“你是在教寡人如何查案?”
窗外的风突然变急,偏头挣开钳制,抬手抚了抚下颌,指腹碾过被捏出的红痕,“臣弟只是陈述事实。那账册残页上的字迹,兄长想必认得——前大司农的小楷,当年可是替先皇拟过不少密诏。”
顾云舟瞳孔微缩。前大司农去年暴毙狱中,死因至今成谜。他转身踱回案前,指尖重重按在江南盐税的奏折上,纸页被按出更深的褶皱。
“所以你就带着半支羽林军跑了?”他冷笑,“还是说,那账册上有你的名字,你怕被寡人翻出来?”
顾云栖站直身子,拍了拍氅衣上的雪尘,动作不紧不慢,“臣弟的名字若在上面,此刻早已在苏州成了枯骨。倒是兄长啊,你眼里可还有我?”
他走到顾云舟身侧,掰过他的脸,顾云舟的下颌被他掰得生疼,像是看到什么,眼底的寒意几乎要凝成冰,“这儿,又是那条疯狗咬的吧?怎么?他依旧改不掉这毛病?真不愧是下贱胚子。”
“这关你什么事?不过是一不留神被扎到罢了。”他慌了神,急忙转移话题,“再者,寡人眼里有没有你,皇弟心里没数?”顾云舟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磨牙的声响,“当年你带走半支羽林军时,可曾回头看一眼这深宫高墙?”
顾云栖忽然笑了,指腹捏着着他下颌的弧度,力道却松了些,指尖摩挲着他的下唇,“臣弟可不像那条疯狗一样乱咬人,还有臣弟若不带走这些羽林军,兄长登基时,龙椅怕是要沾满血,兄长别忘了,羽林军是忠心于谁的,只不过现在那人被囚禁起来了,不是吗?可兄长如今不慰问慰问臣弟也就罢了,却还有疑于臣弟,当真令人心寒啊——”他凑近几分,呼吸混着雪气喷在顾云舟耳畔。
“囚禁起来?可寡人却不知他人现在在何处,只有寡人被蒙在鼓里,谈何心寒?你居功自傲,不怕站得高给自己摔着?”顾云舟扯了扯嘴角,笑意未达眼底,“那皇弟倒是说说,当年你踏出宫门时,可曾想过寡人这龙椅坐得有多难?”
顾云栖慢条斯理地摸着他的脸,指尖还残留着对方下颌的凉意。“兄长坐稳了便好,臣弟即便摔了,也不会碍着兄长,缠着兄长,亦或者连累兄长。”他语气轻淡,仿佛在说件无关紧要的事,“不过臣弟在苏州查到的,可比前大司农的账册有趣多了。”
顾云舟眉峰一蹙,抓住他乱动的手,“什么意思?”
这些信息他上一世一概不知,现在连许多事都脱离了他的掌控。
顾云栖意味深长的看了眼他的手,“上个月有三艘挂着羽林军旗号的船,在夜里卸了整整二十船盐,兄长可知是谁如此胆大妄为?”
顾云舟攥着他手腕的力道骤然收紧,指节几乎要嵌进对方皮肉里。
“羽林军旗号?你的意思是,有人借着你的名义私运官盐?”
“兄长觉得,臣弟有必要用自己的旗号做这种事?”他指尖往回勾了勾,轻轻挠了挠顾云舟的掌心。
“船卸在哪儿?”
顾云栖:“卸在郊外的永定河码头。”他忽然倾身,唇几乎擦过顾云舟耳畔,“那些盐连夜入了安远侯府的私库——兄长还记得安远侯吗?当年力主让你削藩的那位,上个月刚递了奏折,说江南盐税该由朝廷直管呢。”
顾云舟猛地甩开他的手,奏折滑落在地,发出“哗啦”声响。安远侯去年还在朝堂上痛斥私盐贩子,如今想来,那些义正词严的话里藏着多少龌龊。
“你查过安远侯府?”他声音发颤,不是怕,是怒。
龙椅后的铜鹤香炉里,沉香灰被气流掀得簌簌往下掉。
顾云栖弯腰拾起奏折,“臣弟哪敢查侯爷府?只是“碰巧”抓到个管船的小吏,那小吏被抓时,怀里还揣着半张盖了羽林军印的放行条,上面的笔迹,倒是像极了安远侯府里的账房先生。
这些看似不相干的人,竟被私盐串成了一条线。
“那小吏呢?”他盯着顾云栖手里的奏折。
“前天夜里在牢里‘病死’了。”顾云栖将奏折放回案上,动作轻得像在放一片雪花,“仵作说他是中了毒,毒发时七窍流血,倒像是南疆的‘牵机引’。”
“所以你急匆匆赶回长安,不是怕被账本牵连,是想借安远侯的事,给寡人递刀子?”
顾云栖将奏折放回案上,“刀子得递到该递的地方。安远侯拿着朝廷的俸禄,却借着羽林军的旗号私囤官盐,这不仅是贪赃,是要断了江南半壁的盐路。”
“那你觉着,安远侯他敢如此胆大妄为吗?”
顾云栖没回答,只从袖中摸出张折叠的纸,展开在案上。纸上是幅潦草的舆图,安远侯府、永定河码头、太医院的位置被红圈标出,用墨线连在一起,最后指向宋太仆的府邸。
“太医院?这关太医院何事?”
“牵机引是南疆秘药,中原少见。”顾云栖的指尖点在太医院与宋府之间的墨线上,“但去年冬天,太医院的李院判曾以采买药材为由,领过去南疆的差事。”
他顿了顿,将舆图往顾云舟面前推了推,“李院判回来时,行李里多了个南疆银饰盒,转手就送了宋府的三小姐宋墨。而那位三小姐,恰好是安远侯的表侄女。”
顾云舟盯着宋府的红圈,喉间发紧。
他声音沉了沉,“你确定这线没画错?”
前世他原以为宋太仆是被冤枉入狱,可证据确凿,如今他才明白,此事是真的。
顾云栖指尖在宋府的红圈上敲了敲,“线是顺着脚印画的,宋太仆上个月给安远侯递过三回密信,臣弟让人截了最后一封,只来得及看清‘盐引’‘南疆’几个字,剩下的被送信人嚼碎吞了。”
顾云舟指尖掐进掌心,前世宋太仆狱中自尽时,他还曾惋惜过这位两朝元老的清名,如今想来,那白绫勒出的脖颈上,怕是早沾遍了腌臜。
“你早就查到了?”顾云舟盯着他眼底的碎光,“所以故意在苏州拖延,等这时候回来翻旧账?”
“臣弟是在等兄长坐稳这龙椅。”顾云栖抬手,替他拂去落在肩头的雪粒,指尖擦过颈侧时带着灼人的温度,“三年前若说这些,兄长信吗?那时满朝都是质疑你的目光,臣弟若拿出宋太仆的罪证,只会被说成构陷忠良。”
他转身看向顾云栖,“岫言你一路奔波至此,劳累不堪,先去偏殿歇息。”
顾云栖挑眉,“兄长这是要赶臣弟走?真是绝情啊,臣弟也只好领命了。”他转身离开。
顾云舟闭上眼,往后躺着,顾云栖说的他不可能完全相信,这人城府极深,不知不觉中便会让人堕入深渊,他说的倒是好听,谁知道这里边有没有他的手笔,他惯会在出事时摘干净自己。
毕竟他可没忘,几年前父王出殡时顾云栖眼里的狠厉,那么的怨恨,那么的愤恨。
被囚禁的那人的信息他都未透露半分,与沈卿尘沆瀣一气。现如今他却还得找个时机将这些蛀虫一窝端了,难办。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