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清四年的花灯夜会将至,距林家上门提亲恰好一月。
林昭瀛在屋内已愁闷多日,茶饭不思。
他一心想探探楚听雪的心意,却总怕冒犯,所以畏手畏脚。
虽说过去一年里,两人情谊日渐深厚,但他这性子实在执拗,愣是看不出楚听雪究竟心系于谁。
他这般扭捏模样,连父亲都瞧不下去了,索性把他叫到前厅训话。
父亲端坐主位,满脸恨铁不成钢,“君怀,你若对那姑娘有意,便大大方方说清楚。整日躲在屋里能有什么用?万一楚姑娘也对你有情,岂不是让人家等太久了?换作是我,见你这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定然不会选你,你记住,咱家什么都有,她进门定不会受委屈。”
父亲抿了口茶,接着道:“你打算一直这样?倘若日后楚姑娘嫁了别人,可别后悔。”
林昭瀛似是恍然大悟,起身作揖:“孩儿明白了,多谢父亲教诲。”他望着杯中氤氲的茶水,端起便猛灌一口。
“嘶——烫烫烫!”茶水顺着嘴角淌下,他慌忙将茶盏搁在桌上,拿起帕子匆匆擦拭。
父亲在上头见了,忍不住取笑:“让你急着喝,不吹吹再喝。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真是个木瓜。”
“父亲!您总拿我打趣!”林昭瀛红着脸起身,愤愤地走了。任凭父亲在身后唤他,也不肯回头。父亲坐在椅上,望着他的背影笑个不停,低声念叨:“胆小可不行啊,想当年爹胆子大点,才娶到你娘这么好的人。”
最终,林昭瀛还是写了封信寄出去。他寻了个由头——世人皆知楚听雪才学出众,便借着探讨文学的名义,将信送了出去。
信中写道:
“楚姑娘,鄙人君怀。
山月不知心底事,清风偏解意。自与卿相逢,常觉朝暮皆诗,四时尽画。
春时见桃夭灼灼,思卿眼波流转之娇。夏来观莲影亭亭,忆卿罗裙拂风之雅。秋枫红透时,念卿倚栏浅笑,冬雪初霁日,盼卿踏玉而来。林间鹿鸣,疑是卿声。溪畔苔痕,恍若卿履。
每至夜深,星河耿耿,独倚轩窗,惟愿化作绕指柔风,轻拂卿侧。又欲变作案前明月,长伴卿旁。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卿兮卿可知?愿与卿共隐辋川,煮茶听泉,看云卷云舒,白首不离。
盼复。”
信送到楚听雪手中时,她起初还以为是探讨学术的信函。
可摸到信封里竟有支步摇,她心头猛地一颤,连忙拆开取出步摇细看,那步摇精致华美,看得她眼波流转。
她又发现信封中还有一封信,便取出来缓缓展开,一字不落地细读。
心中的悸动再也按捺不住,捏着信纸的指尖微微发烫,心脏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从拿到信封起,她的嘴角就一直微微上扬。
“真是个小木瓜,现在才开窍。”她望着信,痴痴地笑了。
她把信仔细收好,放进妆匣的夹层里,随后将那支步摇簪在发间,去到楚徇文与楚衡玉的房内,让他们瞧瞧。
“快看看,阿姐今日和往常哪里不一样了?”她转着身子,让他们看得更清楚些。
楚衡玉一脸茫然:“阿姐,你……呃……是不是身上有跳蚤了?”
楚徇文赶紧捂住他的嘴,见楚听雪脸色沉了下来,急忙补救:“阿姐阿姐,我知道!我知道!阿姐今天簪了支新步摇,特别特别好看!”
“疼!”楚衡玉疼得叫出声。
楚听雪伸手使劲捏了捏他的脸,幸灾乐祸道:“谁让你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该!”
随后,楚听雪找来丫鬟,把写好的回信送了出去。
没等几日,不过两天光景,林家便上门提亲了。林父林母都来了,还带着林昭瀛。
楚听雪躲在屏风后偷听。只听林父说:“楚大人,今日我上门是为提亲,想请您将楚大小姐楚听雪许配给君怀。”
林母在一旁没多言语,楚听雪看见父亲满脸谄媚地笑着:“哎呦呦!君怀能看上听雪,是听雪的福气啊!啊哈哈哈哈。”
母亲站在一旁,满脸担忧,却不敢作声,怕说错话得罪了林家。
这时,林昭瀛皱着眉开口反驳:“这并非她的福气,而是我的荣幸。我不愿她被当作物品,她是活生生的人。方才言语若有冒犯,还望海涵。”
林母喝了口茶,依旧沉默。并非她看不上楚家,而是瞧不上楚大人这副言辞与作派。
楚听雪听到林昭瀛这番话,眨了眨眼,眼泪险些掉了下来。父亲总逼着她做不喜欢的事,还美其名曰是为了培养。
她实在不解,自己不喜欢琴棋书画,只爱吟诗作赋、游山玩水,怎么就成了不务正业?
她想起在私塾时,就注意到林昭瀛总偷偷看自己,为此还常被学究罚抄书。
他高中状元后,她原以为两人这辈子不会再有交集,没想到林家送来了请帖,宴席上他们恰好坐在一起,往后林家也常送请帖来,两人的往来才渐渐多了起来。
最终,婚期定在了一个月后——贞清四年元宵夜过后的第三天。
婚期一定,长安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一个是当朝新贵,一个是长安才女,谁人不夸他们般配?
两家都在筹办婚事,那时候楚家还未家道中落,也是将嫁妆添置的满满当当。
*
林昭瀛立于楚府门前,正欲迈步,却被一群人拦了下来。府外早已围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君怀,想迎娶新娘子,先过了咱们这关!”几人齐声喊道,眼里满是戏谑。
林昭瀛朗然一笑,语气轻松:“好啊,那便放马过来吧。”
燕明权从人群中挤出头,扬声发问:“君怀,‘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下一句是什么?”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林昭瀛不假思索,答得笃定。
站在燕明权身旁的江瑾瑜突然开口:“新娘子正在上妆呢,你即兴作首诗,表表对她的想念可好?”
周围顿时一片起哄声,“是啊君怀,来一首!”
“听说新娘子美得很啊,你小子福气真好。”
“不作可别想进门!”
林昭瀛后退半步,眼珠一转,缓缓吟道:“琼浆玉露醉倚楼,梦碎恍然念卿卿。”
稍作停顿,他续道:“相思恰似春江水,与卿共醉万重秋。”
“好诗!君怀这诗,甚好!”众人喝彩声起。
趁此时机,林昭瀛身后的仆人赶紧撒出喜钱,他则顺着人群的缝隙,灵活地钻了进去。
“哎!别让他跑了!”燕明权急声喊道,却已追之不及。
楚听雪在屋内梳妆,一旁的妆娘为她轻敷胡粉,赞叹道:“真美啊。大小姐上好了妆可千万别哭,不然就花了。今儿是大喜的日子,出去后多留意些。”
妆娘又笑道:“方才公子为姑娘作了首诗,真是妙极了。”
楚听雪来了兴致,“还请妆娘念与我听听。”
妆娘将诗句念了一遍,楚听雪眉眼弯弯,轻声道:“的确是好诗。”
妆娘捏着她的下巴,用棉棒蘸了些口脂,细细抹在她唇上。楚听雪仰着头,心中却涌上几分不舍——这里是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一朝之间,竟要离开了。
房门被猛地推开,楚徇文带着楚衡玉跑了进来。妆娘见状,忙说:“两位公子怎么进来了?这不合礼节呀。”
楚听雪被捏着下巴,眼珠一转,笑道:“无妨,他们才七岁,正是爱闹的年纪,让他们闹吧。”
楚徇文趴在她膝上,仰脸看着她,惊叹道:“阿姐!你好漂亮啊,比阿娘都好看!嘿嘿。”
楚衡玉抱着她的腰,抬头认真地问:“阿姐,你为什么往脸上抹面粉呀?好看是好看,可是好浪费面粉哦。”
楚听雪看着妆娘上完妆出去,伸手在楚衡玉屁股上轻轻打了一下,佯怒道:“再胡说八道,阿姐就喊阿娘来揍你了。”原本还泛着泪光的眼,这会儿倒被气笑了。
她望向窗外,层层白雪压在枝头,梅香却从苦寒中幽幽飘来。
最后,她抱着两个弟弟,各亲了一口。楚徇文眼睛亮亮的,撒娇道:“阿姐,再亲一口嘛,我喜欢阿姐。”
楚听雪依依不舍地又亲了亲他的小脸:“小嘴真甜,阿姐最喜欢你们两个了。”
楚衡玉拽着她的手不肯放,眼圈红红的,带着哭腔说:“阿姐可不可以不走?我不想阿姐离开。”声音越来越小,楚听雪心疼地将他抱到腿上。
“不许哭,今日是阿姐大喜的日子,不能哭。阿姐会常回来看看你们的。”她的声音也有些哽咽。
不能哭!妆花了就不好看了!
屋外传来催促声:“大小姐,快些吧,别误了时辰。”
楚听雪吸了吸鼻子,放下楚衡玉,拿起桌上的团扇起身。她回头对两个弟弟喊:“别杵着了,过来帮阿姐提裙摆。”
两个小孩跑过去,用小手轻轻提着裙摆。楚听雪穿过回廊,一步步走向前厅。
林昭瀛已在旁等候,她听见父亲的声音带着哽咽:“听雪,你今日就要离开了,往后想父亲母亲了,就多回来看看。”到最后,竟泣不成声。
楚听雪握着团扇的手微微颤抖——那个在她心中向来唯利是图的父亲,竟也会为她流泪。
母亲将她唤到跟前,林昭瀛在一旁也悄悄红了眼眶。母亲抓过她的左手,取下自己手上的镯子为她戴上,紧紧握住她的手:“听雪,好好的。家里两个弟弟不用你多操心。”一滴热泪落在她的手背上。
她咬住下唇,强忍着泪意,被父母送出门外。
上了花轿,楚听雪才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林昭瀛让人送来一碟糕点,她打开食盒,拿起一块云片糕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掉眼泪。
才刚离开家,就已经开始想念了,快到林府时,她赶紧抹掉眼泪,拿出妆娘备好的胡粉,细细补了妆。
入了林府正门,林父林母端坐高堂。一旁的礼官高声唱喏:“拜天地之灵佑兮,得恒久之姻缘——一拜天地!拜!”
林昭瀛与楚听雪一同转身向外,缓缓跪下,行三跪九叩之礼。
“兴!”
二人起身,转向高堂上的父母。
“采日月之精华兮,沐万物之芳菲——新人二拜高堂,以谢父母生养之恩!拜!”
他们再次跪下,行四拜之礼。林父林母满面欣慰,林母越看楚听雪,越觉欢喜。
“兴!”
“礼请新人相对而立。”
楚听雪转过身,团扇遮住了大半容颜。林昭瀛在对面左看右看,满心好奇想瞧瞧她的模样,却被一旁的父亲轻咳一声提醒:“君怀!”
“行夫妻对拜之礼!拜!”二人相对行三拜之礼。
“兴!礼成!”
他们一同上前,给高堂上的父母敬茶。林母握住楚听雪的手,笑道:“喝了你这盏茶,往后可要唤我作母亲了。”
楚听雪轻声应下,林母将茶吹了吹,细细饮下。
林母取下自己手上的玉镯,塞到她掌心,说:“往后君怀要是欺负你,只管同我说,母亲定不轻饶他。”
林昭瀛在一旁听得背后发凉,往日被母亲管教的画面顿时涌上心头。
喝完改口茶,楚听雪被送入了新房。
林昭瀛则去前厅陪宾客饮酒。江瑾瑜勾住他的脖子,笑道:“今日可得不醉不归。”
燕明权在一旁坏笑,“那可未必,听说君怀千杯不醉,酒量好得很呢!”
林昭瀛陪着笑,心里却打着主意——今儿可不能真醉了。
新房内,楚听雪坐在床沿,有仆人正往她身上撒着红枣、花生之类的东西,嘴里念叨着:“这寓意夫人与公子珠联璧合。”
仆人退下后,楚听雪放下团扇,只觉身上被砸得隐隐作痛,没想到这些花生、红枣扔在身上竟这么有劲儿。
她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屋内,头上的珠冠压得头疼,见四下无人,便取下来轻轻放在桌上,活动了下脖颈。从晌午到现在,只吃了一片云片糕,早就饿了。
她在屋里翻找了一圈,没找到什么吃的,只好坐回床上,剥些花生、嗑些瓜子垫垫肚子。
前厅里,林昭瀛趴在桌上,任凭旁人怎么推喊都没反应。燕明权见状,只好吩咐下人扶他回房。
江瑾瑜噙着笑意看他,独自喝酒。
路上,仆人小声问:“公子,已走远了,还需扶着吗?”
林昭瀛回头看了看,直起身道:“辛苦你了,下去吧。”
他刚走到回廊,边听到有人喊他。
“君怀——”江瑾瑜双手抱臂从旁边走来,他倚在柱子上,“装的还真像那么回事儿,我就说呢,怎么才喝几杯便醉了,心里打的这个算盘呢。”
林昭瀛理了理衣袍,从袖子里翻出来幅画递到他面前,“知道你会截我,早给你备好了。”他说着,江瑾瑜便打开看了——“这是洛神赋图,顾恺之的真迹你认得的。”
江瑾瑜不紧不慢的收好放进衣袍,走前拍了拍他肩头,“可真舍得,那我也不好拆你台子了,去吧。”
打发走江瑾瑜,他来到房前推开门。
楚听雪正拿着颗红枣往嘴里塞,听到动静回头,正好撞见林昭瀛脸上还未藏好的笑意,顿时一惊:“啊!”她慌忙拿起团扇挡住脸。
林昭瀛走到她面前,轻轻取下团扇,含情脉脉地看着她,柔声道:“无妨,我觉得夫人这样,甚是可爱。”
楚听雪难得红了脸,嗔道:“小木瓜,你怎的忽然开窍了?”
林昭瀛温柔一笑:“许是遇上了夫人,便无师自通了吧。”
楚听雪勾起一抹坏笑,突然凑近,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林昭瀛瞬间怔在原地,半晌没反应过来——她刚刚亲了自己?
反应过来后,他猛地后退几步,耳根瞬间红透,呼吸也变得急促,忙用手捂住脸,侧过头不敢看她。
“原来是只纸老虎呀。”楚听雪见状,笑得花枝乱颤。
林昭瀛从指缝里偷偷看她,委屈道:“夫人,你不能这样取笑我。”
他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夫人饿了,床边下面有个食盒,不知夫人看见了吗?”
楚听雪一愣——她刚才找了半天,竟没发现床底下还有个食盒!
林昭瀛弯腰从床底取出食盒,打开盖子,一股香气顿时弥漫开来。楚听雪看着里面的糕点,顿时馋得两眼放光。
她迫不及待拿起一块玫瑰酥塞进嘴里,许是饿极了,吃得有些急,含糊道:“好吃!你也……”
林昭瀛宠溺地看着她,摇了摇头:“夫人吃吧,我不饿。”
她一连吃了四碟糕点,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清了清嗓子,“那个,我平时饭量不大的,今日是例外,例外。”
“无妨,”林昭瀛笑道,“夫人爱吃什么,我这里都有,不必拘束。”
夜色渐深,纱帘缓缓落下,映出帐内交缠的身影,温柔缠绵。
第二日,楚听雪不知何时醒了,陪嫁丫鬟在门外急得直唤:“夫人!请安的时辰早就过了!”
她闻言猛地睁眼,“傻丫头,怎么不早叫我!”
急急忙忙起身时,浑身传来阵阵酸痛,不过是昨晚撩拨了林昭瀛几下,换来这般“惨痛”代价,竟生生睡过了头。
坐在铜镜前,她拿起棉棒随意蘸了点口脂往唇上抹,身后却忽然传来动静。
林昭瀛不知何时出现,接过她手中的棉棒,温声道:“夫人不必急着去请安,父亲刚下早朝回来,母亲还在歇着,不必如此慌张。”
楚听雪扭头看他,见他身着红色朝服,不由得蹙眉:“你刚从朝堂回来?可若是误了请安,传出去岂不是坏了我的名声?”
林昭瀛将棉棒搁在妆台上,安抚道:“夫人放心,母亲那边我已说过,就说夫人一早便去请过安了。”
楚听雪松了口气,目光却透过铜镜瞥见脖颈处,昨夜留下的吻痕赫然在目,她顿时不淡定了,转过身瞪着他,“都怪你!昨日不过是逗了你一下,谁知道你这么不禁逗!”
林昭瀛猛地想起昨夜情景,自己借着几分酒意确是没太收敛,顿时红了脸,猛咳几声,嗫嚅着说不出完整的话:“夫人,这……这不能全怪我,我……我……”
“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今日就不准碰我!自己打地铺去!”她抓起桌上的棉棒就朝他丢过去。
林昭瀛眨了眨眼,一脸委屈:“我错了,还望夫人原谅。”
“没用!”她气地起身,一把抓住林昭瀛的手,扯开他的衣袍就狠狠咬了下去。
林昭瀛疼得龇牙咧嘴,眼眶都红了,带着哭腔道:“夫人,好疼……你看,都破皮了。”
楚听雪没看他的脸,只梗着脖子反驳:“那你昨晚……你昨晚……”后面的话实在羞于出口,终究是噤了声。
那时的林昭瀛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幸福下去。夫妻二人琴瑟和鸣,他也从未想过纳妾。可这份平和,终究是被先帝打破了。
还有大概一万字,先放着,是有关于先帝的,所以没必要那么早拉出来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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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丞相(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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