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恍惚有声音萦绕耳畔,那声音悠扬且忽远忽近,总在唤着自己。
打更声响起,顾云舟缓缓掀开眼帘,昨夜一切仿佛是梦境一般。
他随意收拾了片刻,便在窗前坐定,专注地灸茶,一旁的香炉正袅袅焚着青烟。
离早朝尚有片刻闲暇,他不紧不慢的捣茶,力道时轻时重,自有一番节奏。
屏风后忽然传来窸窸窣窣声响,他竖着耳朵细听片刻,心中已然了明。
“出来吧,许都督。”他声音轻缓,将目光投向屏风后出来的人。
许都督眉眼弯弯地拱手作揖,顾云舟淡淡的应声“好”,示意他坐下。
许都督望着他舂茶的动作,柔声道:“陛下,臣来帮您吧。”他伸手接过石臼。
顾云舟看着他手中动作,略指点了几下,随即话锋一转:“许秋恒,你来我宫中所为何事?”他忽然攥住许秋恒的手腕。
许秋恒被攥住手腕时,并未有半分慌乱,反而顺着那力道微微倾身,眼底漾开如春水般的笑意,声音比方才更柔了几分,道:“陛下,近来您似是许久未曾召见臣,听闻陛下夜中唤了太医,臣心中挂念,便来探望。”
顾云舟霎时沉了脸,猛地将他往跟前一拽,凑到他耳边,冷着声音说:“手别伸太长了,许都督。”话毕,他另一只手掰过许秋恒的脸与他对视。
许秋恒笑而不语,手上的石臼因方才的动作倒下,里边的碎茶撒了出来。
他任由顾云舟掰着脸颊,眼尾的笑意却未减分毫,反而借着这近在咫尺的距离,鼻尖若有似无地蹭过对方的耳廓,“陛下,臣的心意,您最是清楚。”
顾云舟指尖猛地收紧,指腹碾过对方下颌线的弧度,“寡人的事,还不需要你一个锦衣卫来操心。”话音未落,却见许秋恒喉间溢出一声低笑,温热的气息扑在他颈侧,带着衣料上淡淡的冷梅香。
许秋恒被拽得身形微晃,却稳稳地定在原地,脸上笑意未减,眼底的温柔反倒添了几分真切。他顺着顾云舟的力道抬眸,目光与那双含着冷意的眸子相撞,没有半分闪躲。
“陛下息怒。”他声音依旧温软,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臣只是忧心陛下龙体,别无他念。”说罢,他轻轻挣了挣手腕,顾云舟的力道虽紧,却也没真要伤他的意思,顺势松了些。
许秋恒垂眸看了眼石臼中尚未捣匀的茶末,指尖在石杵上轻轻点了点,似是在回味方才被指点的力道。
“臣知陛下有许多事不愿与人言说。”他抬眼时,眸中已不见半分玩笑,只剩沉静,“但臣在其位,护陛下周全本就是分内之事,纵是陛下不召,臣也该时时留心。”
顾云舟盯着他看了半晌,见他始终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模样,眼底的寒意渐渐敛了些。他松开手,身子往后退了退,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似在沉思。
“陛下,臣生生世世都会记着。”许秋恒忽然抬手,指尖轻轻点在顾云舟心口的位置,“当年在南巡途中,是您攥着臣的手说,君臣一体,不分彼此。”
顾云舟心中堵了一口气,那还有什么心思点茶,他面色羞红的转身拂袖而去。
一个宦官竟如此胆大包天!身后的人并未追上来,他出了门,拍醒一旁在打瞌睡的梁秋,“上朝了,别磨洋工。”
许秋恒看似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却不甘于位居小官之位,一路摸爬滚打,才爬到了锦衣卫的位置。
屋内的许秋恒随意打量了一下屋内的装潢陈设,他起身,指尖缓缓划过桌面,低声自语道:“耳根子软,心也软,那,只好臣替您解决那些麻烦了。”
“陛下,先离早朝还有三刻钟。”梁秋跟在他身后出言提醒。
顾云舟脚步一顿,身后的梁秋只顾低着头,浑然不觉的撞上他后背。
“陛下!……”梁秋刚想跪下请罪,顾云舟又抬步走了。
“……”梁秋一时语塞,只得连忙跟上。
顾云舟在前头疾步走着,耳廓还残留着方才许秋恒呼吸拂过的温热,心口那处被他指尖点过的地方,好似有粒火星,烧得他心烦意乱。
“陛下,您走慢些,地砖滑。”梁秋在后头小跑着。
顾云舟没回头,只闷闷应了声“快些”,他穿过抄手游廊,廊外的青梅上还挂着霜,被风一吹便簌簌往下掉,打湿了青石板,映出他有些狼狈的影子。
许秋恒那句“君臣一体”,像根针似的扎在他心上。
南巡那年暴雨冲垮了栈道,他和许秋恒被困在山涧边,夜里冷得发抖,是这个当时还只是个小旗官的许秋恒将披风让给他,顾云舟攥着对方冻得发僵的手,说过那样的话。
可时过境迁,他成了九五之尊,许秋恒成了锦衣卫都督,当年的赤诚,早该裹在龙袍的威严里,不该再被人翻出来晾晒。
“陛下,到殿门了。”梁秋的声音拉回他的神思。
顾云舟定了定神,轻摇头地理了理衣襟,他深吸一口气,脸上已换上惯常的淡漠。刚要迈步上阶,却见西侧角门处,一个锦衣卫正背对着他站着,那是许秋恒的人。
他脚步一顿,梁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缩了缩脖子:“陛下,许都督的人怎敢在这儿……”他在怕。
“让他等着。”顾云舟瞥了一眼淡淡道,抬脚进了殿。
顾云舟端坐在龙椅上,听着百官奏事。可目光扫过阶下,藏着一双属于沈卿尘的眼睛,正带着那抹似笑非笑的暖意,落在他身上。
江南魏州牧奏报江南水患,请求拨款赈灾。顾云舟刚要开口询问详情,却见御史大夫江瑾瑜忽然出列,“陛下,臣有本启奏。锦衣卫近日查得江南盐运司贪墨赈灾款,涉案官员已拿下三人,许都督正审着呢。”
江瑾瑜面色冷若冰霜,皱眉垂下眼帘。
满朝哗然,顾云舟握着龙椅扶手的指节紧了紧。
“先斩后奏”一向是锦衣卫的行事风格,只是这次怕是牵扯到的人不在少数。
被抓的三人又恰好是江南三个地方的地方官,豫章郡李太守,长沙郡曹县尉与庐陵君陆都尉。
要说江南州牧有没有从中捞油水,这事不好说。
不知是谁在群臣中犀利问了一句:“江南出事儿,怎么魏州牧反倒看起来有些淡然处之?”
魏州牧冷笑的睨了一眼声音的源头处,反问道:“许都督未将臣押走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顾云舟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叩着,目光掠过阶下神色各异的百官,最终落在魏州牧身上。
他倒是沉得住气,面上不见丝毫慌乱,反带着几分有恃无恐。
“魏州牧既如此说,便先将水患之事奏来。”顾云舟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魏州牧躬身应“是”,刚要开口,却见太常寺卿叶恒出列,“陛下,近日太庙祭祖事宜已备妥,只待选定吉日。按制,需三公携九卿一同陪祭,还请陛下定夺。”
顾云舟颔首,“此事交由太常寺卿与丞相商议,选定吉日奏来即可。”
丞相林昭瀛出列应诺,刚要退回班中,御史大夫江瑾瑜却又上前一步:“陛下,江南盐运司贪墨一案,牵连甚广,臣以为需彻查到底,莫要让宵小之辈坏了朝廷赈济灾民的本意。且锦衣卫先斩后奏,虽事出有因,但长此以往,恐坏了朝廷法度,还请陛下约束。”
这话直指锦衣卫,满朝文武皆屏住呼吸,等着顾云舟的裁决。
顾云舟指尖一顿,眸色微沉,江瑾瑜是三公之列,素来重法度,看不惯锦衣卫的行事作风也正常。
“许都督行事虽急,但初衷是为赈灾款能早日发放到位。”顾云舟缓缓道,“此事寡人已知晓,待他审出结果,自会奏来。至于法度,寡人心中有数。”
江瑾瑜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顾云舟一个眼神制止,他看向云中太尉,“北方边境军粮草是否充足?近日匈奴蠢蠢欲动,需严加防范。”
江瑾瑜:“……”进谏倒是不会听,知道的是杀鸡儆猴,不知道的以为是任他们胡作非为,那锦衣卫是怎么押走人的?五花大绑捆上牢车的,罢了罢了,是我多事。
云中太尉连忙出列奏报边军情况,朝堂上的话题就此转移,江南贪墨一案暂时被搁置。
散朝后,顾云舟回到寝宫,梁秋端来热茶,“陛下,许都督派人送来了江南一案的初步供词。”
顾云舟接过供词,翻看了几页,眉头越皱越紧。供词中牵扯出的官员比他预想的还要多,甚至有几位是九卿下属的官员。
“倒是会找事。”顾云舟冷哼一声,眼底却没有多少怒意。
正看着,许秋恒缓步走了进来,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陛下,江南一案有了些眉目,臣特来禀报。”
“你倒是消息灵通。”顾云舟抬眸看他,“供词我看过了,牵连这么多人,你打算如何处置?”
许秋恒在他面前坐下,笑意温和,“陛下,按律当严惩不贷,以儆效尤。只是其中有些官员与三公九卿有些牵扯,臣不敢擅自做主。”
顾云舟挑眉:“你这是在试探寡人?”
“臣不敢。”许秋恒垂下眼帘,“臣只是觉得,此事需陛下亲自定夺,才能彰显陛下的公正无私。”
顾云舟看着他,忽然笑了:“罢了,此事你继续查下去,无论牵扯到谁,都一查到底。”
“臣遵旨。”许秋恒应道,抬眸时,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知道,顾云舟表面清冷,实则最是在意百姓疾苦,江南水患关乎无数百姓的生死,他绝不会容忍有人从中作梗。
“对了,”顾云舟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太庙祭祖之事,你也一并准备着。虽你不在三公九卿之列,但毕竟是我身边的人,一同去也无妨。”
许秋恒心中一动,面上却依旧平静,“谢陛下恩典。”
看着许秋恒离去的背影,顾云舟嘴角的笑意慢慢淡去。
他知道,许秋恒的野心不止于此,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许秋恒确实有能力,很多他不方便做的事情,许秋恒都能替他处理得妥妥当当。
人得先用着,现如今江南一案他需借锦衣卫的手来杀鸡儆猴,现如今若是约束锦衣卫,那这江山怕是更乱了。
且宋太仆牵扯到的江南盐税一案还未有着落,须找个好时机一窝端。
而此刻的锦衣卫衙门里,许秋恒正看着江南送来的卷宗,指尖在一个名字上重重一点,旁边的属官低声问:“都督,这人是……”
“敢动江南的赈灾款,”许秋恒抬眼,眼底的温润尽数褪去,只剩冷冽,“按规矩,办。”
属官应声退下,许秋恒望着窗外,拿起桌上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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