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福克斯中学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小。
整个校园被几栋红褐色的砖楼包围着,操场上的草地在十一月的阴雨中显得更加郁郁葱葱,有种过分饱和的绿色,像是被人刻意调高了饱和度的照片。从停车场走向办公楼的那几分钟里,我数了数经过我身边的学生,一共十七个,他们都用一种混合着好奇与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我这个陌生人。 我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新来的老师”、“好年轻”、”她是谁”之类的话,我装作没听见,但内心深处其实有点享受这种被关注的感觉——尽管我一直试图说服自己我讨厌被注意。
人就是这样矛盾的生物吧。既渴望融入又害怕亲近,既想被看见又害怕被看穿。
负责人给我安排的办公室在二楼走廊尽头,一个不到十平米的狭小空间,里面有一张木桌、两把椅子、一个老旧的书架和一扇能够看向深绿色操场的窗户。墙上贴着一些我看不懂意义的前任心理咨询老师留下的励志海报,什么“你可以做到”、”相信自己”之类的鸡汤。我盯着那些海报看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它们像是在嘲笑我——一个用假学位骗来工作的长期试图自杀的摇摆者,现在要坐在这里假装能帮助别人解决心理问题。
真是莫大的讽刺。
为了不露馅,我在来这几天里恶补了一本叫《□□先生去看心理医生》的书。说实话,这本书写得还不错,至少让我知道了什么是“儿童自我状态”、”成人自我状态”和“父母自我状态”,知道了要多问”你感觉怎么样”而不是直接给建议。我开始学习表演苍鹫医生,把书里的一些关键句子抄在了笔记本上,在需要的时候拿出来应付。
我从来不觉得说谎是什么值得愧疚的事。在我看来,这个世界本身就建立在无数个谎言之上——“你很特别”、”努力就会成功”、“时间会治愈一切”,这些不都是谎言吗?既然如此,我多说几个又有什么关系呢?况且,我只是想安静地在这里待着,赚点钱维持生活,又不是真的要害谁。
第一周来咨询的学生比我预想的多。
但很快我就发现,他们大部分人并不是真的有什么心理问题,只是对我这个新来的、看起来和他们年龄相差不大的”心理老师”感到好奇。他们会找各种理由来我的办公室——“我最近睡不好”、”我和朋友吵架了”、“我不知道未来该做什么”,然后用那种试探性的眼神看着我,等待我的反应。
我很擅长应付这种情况。
我会认真地点头,做出倾听的样子,适时地说一些模棱两可但听起来很有道理的话,比如”你的感受是完全正常的”、“每个人都会经历这样的时期哦”、“重要的是你要学会接纳自己”。然后他们就会满意地离开,觉得自己得到了帮助,而我则会在心里默默给自己点个赞——看,我又成功地骗过了一个人。
我没有愧疚感,反而觉得自己挺厉害的。这种游刃有余地在谎言中穿梭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终于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了一点存在的价值。至少我还能做点什么,即使这个“什么”本身就是个笑话。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福克斯高中的生活比我想象中的更容易混过去。
老师们都很友善,虽然我能感觉到他们对我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心理专家”有些保留,但没人直接质疑我的资质。学生们则很快就对 我失去了新鲜感,来咨询的人越来越少,这正合我意。
我开始习惯每天早上开车来学校,先给自己泡上一杯咖啡,在办公室里坐上几个小时,看看窗外的雨,翻翻手边的书,偶尔应付一两个来访的学生,然后在下午三点准时离开。这种按部就班的生活对我竟然有种奇异的安抚作用,让我暂时忘记了那些困扰我的事——母亲的歇斯底里、仓鼠苹果的生死、还有我那被我亲手毁掉的学业。
我竟然有点爱上福克斯了,我喜欢下班时打开车窗,闻森林、溪流、大海的味道,每种味道都带着湿润的泥土味儿,泥土味像是所有味道的基酒。
在这里,我可以假装自己是一个有正常工作正常生活的普通人。
直到那天,我注意到了她。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十二月的一个阴沉的下午,我正坐在办公室里发呆,透过窗户看着操场上稀稀落落的学生。
然后我看到了她——一个瘦削的女孩,独自坐在操场边缘的长椅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学校后面的山。
她的姿态有种奇怪的僵硬感,像是一尊被人遗忘在那里的雕像。即使在这样的寒冷天气里,她也没有任何瑟缩的动作,只是那样坐着,像是感觉不到冷,或者说,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我看了她很久,然后突然有一瞬间我意识到我在她身上看到了某种熟悉的东西。
那是一种气息,一种只有同类才能辨认出的气息——绝望、空洞、对世界的彻底疏离。她就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机械地维持着生存的样子。
我想起了一年前的自己,那个站在斯坦福宿舍楼顶天台边缘的自己。
当时的我也是这样,感觉不到冷,感觉不到痛,感觉不到任何东西,只是想着如果就这样跳下去,一切是不是就结束了。但是我没有跳。不是因为我突然想通了什么,而是那天正好下雨,我觉得湿漉漉地跳下去太狼狈了,于是就回去了。就是这么荒谬的理由,也可能我本来就没有那个勇气。
我继续看着那个女孩,看着她缓慢地站起来,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走向教学楼。她的背影单薄得让人心疼,但我知道心疼这个词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就像它对当时的我毫无意义一样。
第二天,我在走廊里又看到了她。这次我看清了她的脸——苍白、憔悴、眼神空洞。她从我身边走过,没有看我,甚至似乎没有看见我,她的视线始终对着前方的某个不存在的点。
我问了旁边的一个学生她是谁。
“贝拉·斯旺,”那个学生说,”她从几个月前就变成这样了。大家都说她被男朋友甩了,之后就一蹶不振。”
被男朋友甩了。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好像就能解释一个人为什么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但我知道不是这样的,世界上真的有这么深刻的爱吗?还是在学生时代,我怀着巨大的偏见认为不会有人仅仅因为失恋就变成这个样子,一定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那天晚上,我躺在外婆留给我的那张老旧的床上,盯着天花板,脑海里反复浮现出贝拉的那个眼神。
我突然有种预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这个女孩和我有某种联系,某种超越表面的、更深层次的联系。我们身上有同样的气息。
但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具体意味着什么。
我只知道,从那天起,我开始无法忽视贝拉·斯旺的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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