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夜的寒潮来得猝不及防，云安市的气温一夜之间跌破零度。寒风卷着碎雪掠过操场，梧桐枝桠上的冰棱叮当作响，像串起的碎玻璃。
姜简之站在老槐树下，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霜花，刚成型就被风撕成细屑。怀表链子贴在手腕上，冰得像块小烙铁，银质表盖内侧，黎陆阳写的公式速记已被体温焐出浅浅印子，蓝墨水洇成模糊的星云。
阿福已经三天没出现了。自从第一场雪落下，那只总爱绕着她脚踝打转的三花猫就像被风雪藏了起来，连平时蜷卧的灌木丛都只剩光秃秃的枝桠，挂着晶莹的冰碴。
姜简之把最后一把猫粮倒在石台上，指尖冻得发红发僵，刚要收回手，身后就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踩在积雪上“咯吱”响，像谁在轻轻啃着冻硬的面包。
“在找这个小家伙？”清冽的嗓音裹着寒气滚过来，黎陆阳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浅灰色外套里裹着团毛茸茸的东西。阿福突然从他怀里探出头，脖子上围着条迷你毛线围巾，针脚歪歪扭扭像刚学写字的小孩画的线，上面还绣着朵小小的向日葵，花瓣被猫咪蹭得卷了边，倒显得格外生动。
“它在我家车库安了家。”黎陆阳把猫递过来时，指尖碰到她的手背，凉得像刚从雪堆里捞出来的，“最近太冷，灌木丛里风跟刀子似的。”
姜简之接过阿福，猫咪身上带着他外套的温度，还有那股熟悉的松木香，混着淡淡的煤炉暖意，像揣了个小小的暖手宝。她注意到黎陆阳今天戴了条深蓝色羊毛围巾，围巾末端绣着极小的星图，猎户座的腰带三星歪歪扭扭，一看就是手工绣的。
他鼻尖和耳廓冻得微微发红，睫毛上甚至挂着细碎的霜花，像落了层星星碎屑。
“你等了多久？”她摸了摸阿福围巾上的向日葵，针脚歪歪扭扭还露着线头，显然是新手的作品。
黎陆阳抬腕看了看表——不是常戴的银表，而是块复古铜表，表盘边缘刻着二十四节气，“二十七分钟。”
姜简之倒吸一口凉气，呵出的白气差点糊住眼镜：“傻站着干嘛？教学楼离这儿几步路，不会去教室等我？”
“你昨天物理课睡着了。”他从书包里掏出个保温杯，拧开时热气腾腾的白雾立刻在眼前炸开，混着甜香，“周老师拖堂讲题，你趴在桌上睡得头都歪了，估计没睡够。”他把杯子递给她，“热可可，加了双倍奶。”
甜腻的热可可香气在寒风中漫开来，姜简之小口啜饮着，暖流从喉咙一路淌到胃里，连带着冻僵的指尖都暖和起来，像揣了个小小的太阳。黎陆阳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落在她发间的雪花上——今早出门太急，头发只随意扎了个马尾，几缕碎发被雪水打湿，贴在颈间，像落了片深色的羽毛。
“明天冬至。”他突然开口，呼出的白气模糊了眉眼，“要不要去看日出？”
姜简之差点被热可可呛到，咳嗽着摆手：“冬至的日出？那可是全年最晚的一次，等它出来天都亮透了，有什么好看的？”
“嗯。”黎陆阳点头时，睫毛上的霜花轻轻颤动，嘴角勾起一点极浅的笑意，像冰面裂开的细缝，“所以不用起太早，正好避开最冷的时辰。”
阿福在她怀里打了个哈欠，粉色的舌头舔了舔她的手指，爪子勾住毛衣上的线头。姜简之低头掩饰发烫的耳根，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几点？”
“六点四十八分。”他准确报出时间，从口袋里掏出折好的纸条递给她，“气象台预测明天晴，能见度优。”纸条上是打印的天气预报，冬至日出时间被红笔圈了出来，旁边写着“最佳观测角度：东偏南23°”，字迹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太阳，光芒画得像锯齿。
“你还特意查了天气预报？”姜简之惊讶地挑眉，指尖拂过他清秀的字迹，纸边还沾着点雪水。
“习惯。”他抬手拢了拢围巾，遮住半张脸，只露出眼睛和鼻侧那颗痣，“每次观测前都要确认数据，外公教的。”说着，伸手帮她把围巾系紧了些，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下巴，凉得她轻轻瑟缩了一下，像被雪粒砸中。
姜简之突然想起日程表上的红色标记：“等等，明天不是期末模拟考吗？第一科就是物理，去看日出会迟到吧？”
黎陆阳从书包侧袋掏出两张淡蓝色门票，边缘还带着票根的锯齿：“周老师特批的假，竞赛一等奖的附加奖励。”门票上印着天文馆的穹顶图案，标注着“冬至特别观测：年度最长的夜与最短的昼”，日期正是明天。
姜简之小心地把门票夹进物理笔记本，和那张槐树下的便签放在一起。怀表在胸前轻轻晃动，表链随着心跳的节奏轻轻硌着皮肤，秒针走动的声响在寂静的雪地里格外清晰，像谁在数着将要到来的约定。
“那...明天见？”她抱着阿福往后退了半步，猫咪在怀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尾巴尖勾住她的手指。
“明天见。”黎陆阳伸手拂去她肩上的雪花，动作轻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玻璃，“记得戴围巾，穿厚点，别冻成冰棍。”他的指尖在她肩头停留了一瞬，很快收回手插进外套口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第二天清晨，姜简之在闹钟响前半小时就醒了。窗外还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街灯的光晕在雪地上晕开，像打翻的橘色颜料，染得一片温柔。
她选了那条米白色羊绒围巾，是妈妈去年织的，柔软得像云朵，怀表被小心地藏在围巾下面，贴着心口的位置，表盖被体温焐得温热，像揣了颗小小的心脏。
天文馆门口，黎陆阳已经等在那里。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呢子大衣，领口露出半截高领毛衣，显得身形更加挺拔修长，像棵站在雪地里的松树。路灯的光落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像幅安静的素描，线条干净又温柔。
见到姜简之，他微微颔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两个用油纸包着的饭团，热气透过纸包渗出来，带着甜香。“刚买的，还热着。”
姜简之咬了一口，红豆馅甜而不腻，豆沙细腻得像融化的月光，混着糯米的清香在舌尖散开。“自己做的？”她注意到油纸包上画着小小的太阳图案，是用番茄酱点的，歪歪扭扭却很可爱。
“嗯。”他的耳尖在冷空气中泛着红，不知是冻的还是别的，“第一次尝试做红豆馅，可能...有点太甜了。”
天文馆的穹顶缓缓打开时，发出轻微的机械声，像谁在轻轻转动齿轮。深蓝色的夜空铺展在头顶，星星稀疏却明亮，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连猎户座的腰带都看得清清楚楚。
黎陆阳调试望远镜的动作熟练得像专业观测员，手指在刻度盘上轻轻转动，嘴里报着精确的角度：“仰角45°，方位角113°，对焦完成。”
姜简之透过目镜看去，天边已经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像宣纸被洇开的淡墨，慢慢晕染开来。“你知道吗，”黎陆阳的声音从身旁传来，带着水汽的清冽，“冬至的日出角度是全年最小的，因为太阳直射南回归线。”
姜简之摇摇头，发丝随着动作擦过他的脸颊。黎陆阳伸手调整目镜的角度，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耳垂，两人像触电般同时缩回手，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尴尬，很快又被雪后的清新吹散，像从未发生过。
“就像这样。”他在空气中比划了个锐角，“所以阳光要穿过更厚的大气层，散射掉更多蓝光，看起来会更红，像...像融化的草莓糖。”
话音刚落，第一缕阳光突然穿透云层，像熔化的金子般泼洒开来，瞬间将天空染成金红色，连带着他们的脸颊都映得暖暖的。
姜简之屏住呼吸，看着那轮红日缓缓跃出地平线，光芒透过望远镜的镜片，在她眼底点燃一簇小小的火焰，温暖得让人想落泪。
“姜简之。”黎陆阳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像落在雪地上的第一片雪花，“新年快乐。”
她这才想起，今天不仅是冬至，也是农历旧年的最后一天。怀表在胸前微微发烫，表盖内侧的向日葵仿佛被阳光照亮，表针正稳稳地指向七点整——比标准时间快了整整七秒，是他们认识以来误差最大的一次，却奇异地让人安心。
“新年快乐。”她笑着回应，声音里带着暖意，“黎陆阳。”
回程的路上，雪又开始下了，细小的雪花像糖霜般簌簌落下，沾在睫毛上凉丝丝的。黎陆阳撑开一把黑色长柄伞，伞面足够大，却还是让她下意识地往他身边靠了靠，肩膀偶尔碰到一起，像两块相吸的小磁铁。
阿福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踩着他们的脚印跟在后面，爪印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小小的梅花，很快又被新雪覆盖，像从未走过。
“对了，”姜简之突然想起背包里的木盒，停下脚步从里面取出来，“给你的新年礼物，提前准备的。”木盒是用胡桃木做的，上面刻着简单的星图，北斗七星的勺柄歪歪扭扭，是她攒了三周的零花钱买的木料。
黎陆阳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枚铜制日晷书签，晷针在阳光下投出细小的影子，正好落在“冬至”的刻度上。“你自己做的？”他的指尖拂过光滑的铜面，能摸到细微的刻痕，像星星的轨迹。
“嗯，在劳技课上学了点金属加工。”姜简之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刻了好久才把角度算对，生怕不准，还查了好多资料。”
黎陆阳将书签举到阳光下，铜器表面立刻浮现出一行刻得很浅的小字：「愿你的每一天都有阳光倾斜23°26′的最佳角度。」那是回归线的纬度，也是他常说的“最舒适的阳光角度”。他的睫毛颤了颤，把书签小心地放进大衣内袋，紧贴着心口的位置，像藏了个小小的太阳。
雪越下越大，伞下的空间显得格外温暖。姜简之能闻到他围巾上淡淡的樟脑味，混合着雪后特有的清冽气息，像冬日清晨的第一杯热茶，熨帖又安心。走到校门口时，黎陆阳突然停下脚步，伞柄在雪地上轻轻顿了顿，积雪簌簌落在伞面上。
“姜简之。”他唤她的名字，声音比飘落的雪花还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犹豫，像怕惊扰了什么。
“嗯？”姜简之抬头，看见他眼底映着漫天飞雪，像盛了整个冬天的温柔。
“明年...”他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很快融化成细小的水珠，“明年冬至，也一起看日出吧。”
姜简之握紧胸前的怀表，表链在掌心硌出浅浅的印子。她看着他被雪染白的发梢，看着他鼻侧那颗在风雪中更显鲜明的朱砂痣，看着他眼底跳动的细碎光尘，用力点了点头。
“好。”她说，声音在雪地里格外清晰，带着雪粒的脆响，“约好了。”
阿福在他们脚边打了个喷嚏，抖落一身雪花，像是在为这个约定作证。黎陆阳的嘴角慢慢扬起，露出极浅的笑意，像冰雪初融的湖面，漾开圈圈温柔的涟漪。
他伸手拂去她发间的雪花，指尖在她耳畔停留了一秒，或许两秒——比怀表的误差要长得多，长到足够让心跳漏跳半拍，长到让这个冬至的清晨，永远留在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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