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卓玖的观念里从没有分封制，嬴政也没有考虑过行分封，但实际上，现在各国对于行郡县还是分封制依旧争论不下，也难怪韩非会想到这点。
卓玖温声解释道，“大秦的铁蹄终有停下来的一天，将军们以军功拥有爵位和土地，按律爵位在两代内奉还，土地可传于子孙。但父母爱其子为之计深远，军功之家仅有土地是不行的，即使传于嫡长子可守家待业，爵位也不过再传一代，在没有军功机会的前提下，不仅子孙最终只会沦为平民，就连爵位最终都会消失。”
她的用词委婉，但韩非很清楚卓玖口中，大秦军队停止征伐之日，便是六国灭亡之时。情感上他不能接受姬韩宗庙被毁弃，可理智却告诉他，他所追求的‘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的统一国度，也许如今只有秦国能够做到。
卓玖并没有顾忌韩非的心情，平静地剖析着如何让未来大秦统一的江山更加稳固，“推恩，并不是要如周王室一般分封诸侯，而是延长现有的军功爵制，让所有为大秦拼过命的将士的后代，可以更广泛的享受到统一的好处。所有的子孙都能分到土地，也就代表着他们有多余的精力和财产培养子嗣”
“非先生也听闻大秦要推行科举制度了吧？”
在得到韩非肯定的回答后，她拢了拢袖子继续道，“当除去嫡长子外的孩子也能分到田地财产时，他们便不会担忧自己的未来，也有精力培养子孙后代，家族便可以通过科举获得更多为官的机会，这是王上变相给军功官爵们的机会。”
秦国的军功爵制有二十级，但十六级大良造以上的爵位不过寥寥几人。举个例子，卓玖如今官居丞相，在文官中一人之下，但如果没有嬴政开恩，她即使上战场有了破城之功，最高也不过被授予第十级左庶长的爵位。这也是为什么吕不韦当年那么迫切的需要河间数十城池，他需要与‘文信侯’这一爵位匹配的功勋。
除去这些高级君侯们，秦国境内数量最多的其实是底层官爵们，如果不再给他们建功立业的机会，那么在两代以后他们的孩子只会再次成为平民。
所以，推恩并不是为了大良造以上的高爵们，而是惠及更多的低级官爵。
“秦国还，还未得天下，便已经，已经在考虑如何守江山了吗？”韩非抿着嘴，低声感慨道，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冷声说道，“丞相如此，不过是担忧官爵们长期占据大多数土地，成为当地望族，把持地方，最后不受中央控制罢了。”
“玖不否认这是杜私门之法。”卓玖笑着点点头，然后偏头看向青衣高冠的韩非，“那么，现在非先生还认为玖不通法家之说吗？”她好像还是很在意韩非先前对她的鄙夷。
韩非张了张嘴，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反而是他的属官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将这个话题翻了过去。
“我明日会进宫为向王上引荐非先生，还请先生耐心等王上召见。”卓玖终于承诺了韩非最关心的问题，又留一行人吃完哺食后，才命人将他们礼送回落脚的驿馆。
“师兄未免对芈姬太过无礼。”
张苍扶着卓玖坐回窗边的床上，端来温热的蜜水放在她手边。韩非曾在荀子从稷下学宫辞官，前往楚国时投奔他，成为荀子的学生。那时张苍太小，并不和荀子的弟子们一同读书，再加上这些年也长开了，所以韩非是认不出他的。
为了不让韩非尴尬，他刚刚也没提这件事。
“无碍，非先生只是一时难以接受罢了。”卓玖笑着抿了口水，一边揉着自己的膝盖，一边对张苍道，“中原各国与秦楚不同，那里的女子不比秦楚的女子自由，非先生出身韩国宗室，自然不太能接受我为丞相。”虽说中原各国在女子婚配财产上没有如后世那般限制，也不讲究贞洁，可女子为官还是太过于冲击韩非的价值观了。
张苍幼时在女子可以代替夫君插手朝政的楚国生活，后来又见卓玖登上高位，所以不太理解韩非内心的纠结，只是疑惑地问，“那芈姬还要让师兄去见王上吗？”
“非先生有大才，我不会因他对我有偏见就阻挠他。”卓玖揉了揉张苍的头，“明日阿苍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章台宫，旁听王上对你师兄的态度啊？”张苍也到了可以为侍官的年纪，去年就已经入郎中令官署做些杂事了。
“要。”张苍干脆的说。
......
翌日正午。
卓玖带着张苍在咸阳宫门外下车，刚坐到轮椅上就遇见同样要入宫的李斯。他快步走上来躬身行礼，而卓玖将手压在蔽膝上，微微屈身向李斯回礼后，李斯才开口道，“芈丞相可是要去见王上？”
“方才得了好物，打算献于王上看看。”卓玖避重就轻的答道，然后笑着招呼张苍推轮椅，李斯则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跟着。
也许这样的回答能够打发掉大部分官员，但李斯绝不在其中。他曾做过卓玖的属官，亲眼见过她日常的忙碌和专注，好像失去了所有个人的生活一般。
——这样的人，真的会有空闲去寻什么好物，讨王上欢心吗？
不过李斯并没有深究，而是温声道，“听说韩使已经入咸阳，丞相可见过了吗？”他虽然得了韩非会以韩使的身份入秦的消息，但并不知道卓玖什么时候见韩非，所以才出言询问。
张苍闻言偷偷地偏头看了看李斯，像是好奇他为什么这么关心韩非，没想到被自己这位师兄抓了个正着，连忙低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说起来，这次来的韩使也是张侍郎的师兄。”李斯见卓玖没有回答，便自然的转移了话题，“不过他去先生那求学时，侍郎应该很小，大概是不记得了。”
“某幼时不与师兄们一同读书，郎中令莫打趣了。”张苍闷闷的说。
卓玖见张苍实在应付不来李斯，便微微摇了摇头，温和的说，“韩使应是为秦韩之战而来，郎中令若是关心，过几日大概就能在朝议上见到了，如今不必着急。”
李斯同样笑了笑，“不过是听闻师弟来，忆起同在兰陵读书的日子，颇为感概罢了。”说罢，眼见已经走到郎中令在咸阳宫内的官署，便躬身行礼离开。
看着李斯越走越远的身影，张苍才抿着嘴道，“郎中令方才给苍下套。”不然他不会无缘无故的提起韩非和张苍的关系。
“郎中令未免多虑了。”卓玖猜出他可能是对韩非的到来有了危机感，所以才迫不及待地寻自己探听消息，无奈地笑了笑，“王上不会因非先生而厌弃他的。”
木制的轮椅在咸阳宫的青石板上碾过，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章台宫大殿已经映入眼帘，卓玖这才用手稍微整理了一下头冠，缓缓地将心神放平，这是每次见嬴政时她必做的事情。
“南阳太守腾已经接受了韩国所献之地，如今只需度过黄河便可围攻新郑。蒙骜将军请王上增派新将领前往魏国，以替王龁将军调兵回转韩国的空缺。”负责传递军政事务的官吏，跪坐在章台宫大殿的角落，有条不紊地将急需处理的事情告知嬴政。
“命王翦接替王龁将军，改命南阳太守腾为内史，将南阳原有韩兵打散放回原籍务农，再从上党和上郡组织灾民入南阳服役，服役者免三年税赋。”嬴政看着奏章，思考了片刻便对官吏下令。
比起所谓土地改革，或者科举的推行，如今最要紧的是攻破新郑和大梁。他也曾试探过卓玖是否有指挥军队，夺得军功的意愿，可惜都被她巧妙的避开。
对于她绝不插手军队的行为，嬴政不置可否，但朝堂上的将军们却对这位晋升过于迅速的女官有了好脸色——他们也不愿再多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人来军队添乱。
“王上，芈丞相到。”
因为不是正式的集议或者朝会，宫奴没有在门口高呼卓玖的姓名官职，而是趋步走到王座的台阶之下跪俯在地上禀告道。
嬴政这才挥手让官吏下去传令，将手上的奏章整理了一下才召卓玖进来。
昨晚卓玖递上进宫的名帖后，他就知道她今日是为韩非而来。前世他将韩非交由廷尉署治罪后，有些后悔，可惜那时韩非已死，现在想来那时李斯恐怕也是担心韩非更得自己看重，而让自己失去作用，才出言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
虽然李斯存有私心，可所说之事确实是他担心的。韩非为韩国贵族，在韩未灭之时怎会真心助秦一统天下，更何况他已经有韩非所著之书，有没有韩非这个人，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臣，参见王上。”
卓玖的声音打断了嬴政的回忆，她抿着嘴当作自己没听见嬴政的心声，却在抬起袖子行礼时忍不住抽了一下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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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第 6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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