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云手借几分酒力越发地糊涂起来，邓祖舜与张大人也好、奚世纶与郎琼也好，秦感也好，也不知这话到底从何处而起，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应对，只看着好有越发地陌生，不禁悲凉自中起，脱口而出：“小感，何至如此！”
秦感听了尚不觉如何，那边众官员并这边的奚世纶与郎琼听了也不觉得怎样，谁料其后跟随而至的元家兄弟恰好过来，刚上到台阶上面，尚未看清山门模样先就听见这一句，立时爆出惊雷一声：“你是秦家大宅里那个小孩！”吓得奚世纶与郎琼忙回头看，才知何为“黄雀在后”，惟有面面相觑。
秦感其实全都听清，并未理会，仍旧直直盯着宋青台，似要从他面上读出字来一般，再看宋青台的面色早已煞白不见血。
邓祖舜仍旧笑眯眯的：“这位小相公可否容老夫插句嘴，替相公与应状元解释一二，只是还请告知该如何称呼，在场这么多年轻人，老夫只管囫囵唤着，于相公而言未免不恭。”
秦感见对面说话的是名七七十岁的老年人，单看面相十分和蔼可亲，立时恭敬回答：“鄙姓秦，单名感。”
邓祖舜拈须沉吟：“原来如此啊。”他继续言道，“秦相公误会了，与应状元也误会了。秦相公也说自己是自幼离京，自家无人在京，想必与宋学士音信难通。老夫与学士同朝为官，多年相伴在京，于学士家中情形略知一二。宋学士家中恰值妙龄的不止一位小姐，秦相公所言年长一岁的令表姐仅是其一。此其第一个缘故。”
“历来朝中新科文武进士都是朝臣招婿的不二人选，有现成的好儿郎，况且如应状元这等人品气度成绩，宋学士倾慕人才也在情理之中，确有欲招为婿的心思，只是尚未说定。这个也不怪宋学士，老夫才说过，宋家不止一位小姐，欲招亲的也未必就是与秦相公有婚约的那位，此其二。老夫只劝秦相公莫要心急，亦情愿相信宋学士不论对秦相公还是应状元都不是那等无信之人。还是那句话，姐姐也好，妹妹也好，总要出嫁。”
秦感思索这老头说得明白清楚，句句合乎情理，看着他们一群官员聚在一处，立时又想起“官官相护”之语，担心今日的话今日管用，明日就是另一副模样。他遂抛弃所有礼数，使出在南疆学来的一副武人粗犷性子，继续纠缠不休：“那你说话可当信用，可算作凭据？”
邓祖舜拈须道：“老夫历经三朝，经由高宗皇帝科举选拔，先服侍先帝，再服侍当今，朝廷能容我到今日，想来说的话也有些信用，至于能不能作凭据，老夫实不能以一家之言强求。”
秦感当机立断道：“恳请老贤相并诸位大人作证，我与应状元回去后择日请媒人执帖登门。”此话一出吓得应云手在后面紧扯秦感的衣服，被秦感头也不回，只向后一抡胳膊甩脱，“我不嫌弃应状元出身贫寒，应状元也别嫌弃我暂无功名，我要与他同日迎娶新人。我俩各娶各的，免得我舅舅临时反悔。”
邓相回应道：“宋学士家学渊源，小姐必定出落得曹大家之风骨，仰慕者甚众，秦相公也不能一味强求，好歹许小姐掂量一掂量。”
话已至此，强争无益，倒是邓祖舜身后一人不失时机道：“想来宴席下半阙快开始了，咱们也该往回走吧。”此提议一出诸人当即认同。应云手、秦感、奚世纶、郎琼四人旋即让出道路，请诸位官员先走。
大家行至台阶，预备往小丘下面走时，曹攽一眼看中元家兄弟，问道：“你与他们也熟识，竟是哪个？”
元旬赶紧上前一步，朗声回答：“进士科二甲第十三名，总第二十三名，元旬。”
曹攽笑道：“原来是那对兄弟，有趣，这个不必说，必定是被陛下蠲除名次的弟弟了。”
元旬代答道：“正是我弟弟，元时。”
元时此时才敢上前见过在场十几位大人，全都报上姓氏官职来，居然一一对应，全部不错。
曹攽笑道：“这孩子倒机灵，面相上确实没你兄弟的平整，却也不似传闻那般崎岖不堪，方才何须畏畏缩缩。能入殿试二甲是你的本事，被蠲除名次是你的运数，有这份本事何愁时运不至。”说着抬手轻拍拍元时肩膀，与众官员一同下台阶去了。
元时抬另一边的手抚着曹攽拍过的地方，心内无比开心，追在曹攽身后深深躬礼，大声道：“多谢曹相教诲，元时没齿不忘。”
诸位官员离开，台阶之上，山门内外只剩下应云手、秦感、奚世纶、郎琼、元旬、元时六个。元时欲先发制人：“阿手，宋学士欲向你提亲，这样大事，你怎的不跟我兄弟先商量一番，我们好替你分析个利弊出来。”
应云手一腔懊恼未消，再听这话更加来气：“我不管他是来提亲还是来提仇，都是我的事，你们一个一个为何都要替我拿主意。”
元旬只想着他兄弟遭怨怼，未顾及旁的，及时帮衬着说道：“这话说的，你最年幼，家境又不好，没有我们拿主意，你连上京都不能，如何还能结识这些官员，如何被一朝翰林学士相中。”
秦感见两个对一个，哪里能忍得，况且在军中多年早养就一腔血性，此时只为替应云手打抱不平，满脸不屑道：“你家祖传穿街摇铃倒卖古董字画的，历来只有别人瞧不上，哪有瞧不上别人的道理。若非是本朝恩荣不计较出身，你兄弟难道能上京？”
元时知道哥哥一时嘴快说错话，亦急忙帮腔：“你一死了爹无家教的也配议论别人。”
眼看着秦感就要冲过去，三人之间战火欲起，郎琼忙制止道：“都少说两句吧，让人看着跟一群鸭子似的斗嘴，是什么好事不成。”
应云手一把推开秦感，径直大步走到元家兄弟跟前，质问道：“你说我上京是你们拿主意，是什么意思？”
元旬抿紧嘴将目光别了过去。
元时梗着脖子强争辩道：“不是我们机灵，凭你家都快支撑不下去的样子，能有钱供你上京。”
应云手一个一个指着，言道：“你，还有你，你们合伙商量着把我妹子诓骗卖了！”
元时扔纠结嘴硬：“应伯父和伯母也同意了。”
应云手痛心道：“你四叔就是个江洋大盗，先抢夺秦家又害了元老道长，强占去所有产业，他能教出什么样的儿子，我妹子去了他家能活几年！”
秦感在一旁听得直了眼，几乎忘记喘气。
元旬见事态愈发失控，沉淀一口气冷静应对：“阿手，话可不是乱说的。当时我们俱年幼，你年纪更小，兴许我四叔的面相在幼童看来是凶煞些，却不是坏人，更不能凭人栽赃。说回如今事，应伯父应伯母都已点头同意，你一向孝顺名声在外，原来底下竟是个忤逆的，若这话传出去，你的状元要是不要。再者说，婚约已成，你若真有证据就把我四叔告去衙门，让衙门裁度婚约作废，我元家无话可说，否则花了我家的聘礼，就要乖乖将妹子送过去完婚。别以为你将来是宋学士的女婿，成不成还不一定，就是皇帝的女婿也不能为所欲为。想一想应家和元家在望江、在睢川府的地位，我与你同为进士及第，你告不赢我，更压制不得我。”说完朝着奚世纶与郎琼一拱手：“文远兄、怀之兄，我兄弟不才，受人围攻欺侮，合伙压制，不能维护家门，令二位看笑话了。我们失礼先行一步。”接着不等对方回礼，拉着元时扭头就走。
应云手只觉又羞又忿，立在原地盯着元家兄弟离去的路径不肯罢休，忽然间猛抬头，指着秦感：“还有你！”
奚世纶忙制止：“存仁，不可！”说完又轻道一声,“太过了。”
应云手再说不出话来，赌气转身未下台阶，而是沿旁路向后面跑去。
秦感要追过去，欲抬脚却停下。
郎琼好奇道：“你怎么不去追？”
秦感道：“他说的这些，哪一个是我能劝的。二位兄长请回吧，一时宴席开始，三名状元一个都不在属实不合适。”
郎琼闻言瞥一眼奚世纶，奚世纶亦冲他轻点点头，转而对秦感道：“你跟着我们回去，他们方才喊出来的话不论真伪，都不合适立地辨析。”
秦感被逗笑：“我亦不惧对二位兄长吐露实言。”
奚世纶向郎琼道：“看看，我就说我们属实小瞧这位秦子通了。”
三人结伴下了小丘，一路往回走，奚世纶问道：“你喊出来的那句可是临时起意？”
秦感解释：“小时听娘亲说过，谁知真假，兴许只是襁褓时两家戏言，不料今日用上了。”
郎琼幽幽道一声：“若宋家那位年长的小姐真个未嫁，便不是戏言。”
奚世纶知秦感心思敏感，只轻摆手。
郎琼故意大声道：“可你今日属实不该替存仁做决断，我分明看到存仁扯你的衣服来着，可见他心底不愿意。”
秦感道：“他不愿意，他们还会使别的招式，我不能时时跟着阿手，时时保护他。”
奚世纶未解，只问道：“怎么讲？”
秦感解释道：“怀之兄说的，我舅舅单单中意望江才子。先父祖籍望江，阿手自望江来，尤其在我父亲出事之后，我舅舅、或者说我外祖家绝不会再寻回一个望江的姑爷，这才是人之常情，为何偏偏从数百进士中单挑出那个望江来的。换句话说，他们怎么断定我跟娘亲扶灵柩回望江安葬父亲的一年中未曾与阿手结识，我与阿手毫无关联。可我舅舅似毫不在意，如此悖情之举，且在我追问之下才知他们空口无凭。许是我多想多思吧，我担心他们在算计利用阿手，反正他的家世贫寒，出身白衣，且他家距离京城千里遥，无一个亲近在京……”
郎琼忽打断道：“他们在寻找一个替死鬼。”说完自觉后背阴风骤起。
秦感再说不下去，只点一点头。
奚世纶仍道：“可存仁是陛下钦赐的头甲进士，又是今年最万众瞩目的，绝不会有人单挑他下手。”
秦感哀哀道：“那又如何，先父生前也是。进士又不是免死金牌，就算是免死金牌，也救不得生老病残，救不得自戕。我实在是害怕，怕阿手重蹈先父的覆辙。”
应云手不放心又问道：“这便是你当中喊出来的缘故？”
秦感道：“我心底一直有个念想，无事就琢磨，若我处于先父的境地又该如何，后来终于想明白，阳能克阴，将阴谋曝于光明堂正之下，反将一军，令阴谋化于无形。反正与我舅舅结亲，以他目前在朝中的地位，于阿手而言只有利没有弊。”
奚世纶郎琼至此终于明白秦感的苦心，却觉万种悲凉入心，一句话也难再言。
万事都说明白，秦感倒是轻松下来，忽而发笑：“我也陪着白捡个媳妇。”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