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闻喜宴的下半阕，应云手的位置始终空空，典仪使官询问时，郎琼信口道一声：“存仁不胜酒力，说要寻地方歇息去，这时刻只怕早睡着，我们派人四处呼唤不应。”好在宴席后面较为轻松，典仪使官这才作罢。
下半阕宴席几近结束时，奚世纶身边跟着的仆人进来传话，告知奚世纶和郎琼，外面寻到应云手的踪迹。原来他待大家都走远，独自一个下了小丘，未进棂星门，而是朝外走去，在几处花园里兜兜转转，默默偱路下山，静悄悄回贡院了。
奚世纶点点头，吩咐道：“在五甲那群人中寻跟咱们住在贡院的秦相公，把原话转达，让他也放心。告诉他，就说是我叮嘱的，不论谁问他话，要见他，都不理睬，待宴席一结束立时过来寻我俩。”
奚世纶、郎琼并秦感到底不放心，等到碰面后三人一合计，不再照管其他进士，骑乘三匹马奔回贡院。直至在贡院内庭见到独坐的应云手，三人才松一口气。
应云手浑身衣衫未换，再不似在阳和苑时的气度，浑身颓态毕现，听到三人的动静半日才抬头，抬头就暴露出眉宇间绵延不尽的不安忧愁。三人急忙上前打听，却见应云手委屈似欲哭：“我爹出事了。”话一出眼眶又要红，再说不出别的，一副样子着实把三人吓个不轻。
奚世纶与郎琼忙着俯身安抚，秦感却注意到应云手两腿间搭着的衣摆兜住一张字纸，劈手拿下来前后一览才知是望江寄来的加急家书，因此替应云手解释道：“阿手进士及第的消息送回家乡，他父亲被各处邀请，饮酒过度，夜晚归家时不慎跌进江里。”
奚世纶当今惊喝：“啊这！”听秦感紧接着一句：“庆幸命大。巡夜的听到水里有动静，于此事上惯见，到底把人救上来。”立时长吁一气。
秦感继续描述道：“江边长大的，大抵都识些水性，不过信上说应伯父自大堤上滚落时跌断了腿，又在江里浸了许久，感受伤寒，病得挺重。”
应云手忽而起身，焦急道：“我要回家。”
郎琼当即按住他，仍旧送回座上，忍不住提醒道：“闻喜宴都结束了，后面便该择期赴任去，你是前三甲，做什么事都是头一份的。如今你一旦离京，万事耽搁。”
应云手执拗道：“什么都不及我爹娘重要。”
奚世纶见这个人眼时有些劝不住，上前和缓道：“存仁，你先别慌张，听我把话说明白。怀之所言不错，只是未尽善。我只说一句，就算你在学堂里，想要回家必要先向先生告假，对也不对。你如今是新科进士，朝廷的委任已经下达，你就是朝廷的人了，怎么说朝廷法度也要比学堂更严苛些吧。”
应云手慌张道：“对。我现在去递条子，明日一早就能出发。”
奚世纶忙将应云手按住：“今日可是闻喜宴，满京城欢庆，各处衙门的主官都在阳和苑，剩下的只怕都早早回家去，哪肯认真当班，谁接你的条子。明日更加不可靠，大家全都在闻喜宴上喝得醉醺醺，明早势必不能按时当班，待到他们酒醒谁知到了午后，谁知到了傍晚。后日又是休沐，因此明日衙门必定早关门。”
“待衙门接了你的条子，已是大后日的事，不是谁接下条子，当下就能批的，须逐层审阅，尤其你是头甲状元，只怕你的条子转到陛下手里都是应当。这件事自衙门接下你的条子起，兜兜转转，碰上哪一处哪一位主官家中有个婚丧病，有个临时出巡，有个天子下诏出门，什么时候归来都是未知。就算万事顺畅，中间没有任何阻碍，没有三四日光景绝难成，你算算这已经过去多少日子。”
“我知你心急等不得，可这不告而别便足以令人参你一本，你的功名尚未兑现先打折扣，属实不划算。便是令尊知你做事急躁不考虑因果，放任好容易得来的功名于不顾，少不得斥责你，不但不能冲喜，反倒更添气病。你一腔好心，结果落得两边不是人，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郎琼笑谑道：“你只喝了五道酒，文远喝了十道酒，怎么你还不及他清醒呢。”
应云手终于沉静下来。
秦感不失时机提醒道：“还有，你要回家未必不行，可别忘了你来时是三人同行，可今日之后，你与那对兄弟隔阂已成，回去是否要给他们去消息。”
应云手支吾一时，终于道出一句：“我的心思很乱，实在不知。”
奚世纶道：“准备赴任去，也是为官一方的人，难道过几日去了任上，人家搬过公案来让你料理，你也推说‘不知’‘心思乱’？认真想一想。”
应云手抬头见三个赴宴才归的，一身红衣襕袍未褪，沾惹的酒菜、熏香、脂粉种种数不清的气味混杂满身，带几分醉意略歪着站成半个囫囵圈，好似考官一般将自己围在中间，紧紧盯住自己，一副势要逼问出个论策文章来的模样。他于这三位兄长好友的话倒也听从，真个歪头沉思许久，慢悠悠道出来：“我与大旬和小时一同长大，一同上京，终归有情分在，今日是我恼他们在先，明日也该是我找他们说话在先。如此既不失礼，若是再有什么事端，也知出处在哪里，尚能占取主动。”
郎琼点头道：“这话有几分意思，其他的呢？”
应云手又道：“照这句话推演，另一件事也便理顺了。往日是宋学士、邓相他们总要见我，见面又不肯痛快说话，因此这一回我一听‘议亲’，心中难免有个先入为主的想法，无怪我被人牵了鼻子，还差点连累二位兄长。幸亏小感及时出现，虽说当时使我难堪，却一劳永逸，免去后面多少是非。为何总是他们来计算我，我为何不能占取主动去计算他。他是长辈，是翰林学士，我是晚辈，是白衣，不论输赢，丢人的是他，若是成了，小感也有亲人了，我回家也能多报一重喜。索性明日一早趁着他酒未醒，我未归家，先请媒人登门。”
郎琼笑言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看来我们的小阿手终是长大了。”
奚世纶打断道：“他还有话呢，且等他说完再圈点。”
应云手继续道：“这件事不能从同年中寻人，必是朝中官员，实在不行，先拉来张大人。这老头平日最是和善可亲，且白日间的事他一直都在，这里面的门道，他即使不知晓也能猜透几分，远比上外面现抓人来的方便。”
说完，应云手看看奚世纶，见他轻点点头，遂继续向下说道：“一旦亲事说定，不管条子能否批下来，我将印信留给小感，用小感的文书出门，先行一步。小感替我日日盯着衙门，待诸事妥当，骑快马追我，我们一同返乡。不然将来文远兄长与怀之兄长都离开，你再不能住贡院，一旦搬到外面，势必暴露于人们口舌是非中。你也说从前因着战功回京待诏的，没有一年绝难成功，不如先回望江，一则安葬伯母，二则散散心。至于元家兄弟，以我对他们的了解，必是一心都在功名上，不衣锦绝不还乡，你不用担心一路尴尬。”
秦感笑道：“秦感领命。”
郎琼道：“从头至尾梳理得极通顺。我再考你一考，你请张大人登门，请问各色礼如何准备？”
应云手登时一愣：“还要礼啊？我没钱，小感你呢？”
秦感应着：“我若有这个钱，早拿去打通关节，现在也是‘秦大人’‘秦将军’了。”
应云手一寻思，转而问奚世纶：“文远兄？”
奚世纶“嗯？”一声：“想借钱？”
应云手摇摇头：“状元局预备下的各色物事应该还有不少余存吧，至于状元局找不到的，我暂挪用些去外面买回来，应该不耽搁事。”
郎琼道：“瞧瞧我们的小阿手，这么快就开窍了，不浪费哥哥一番栽培苦心。”
奚世纶讥讽道：“将来他若变成贪官，我不参劾他，先参劾你。”
张大人本来酒气满腹，出大殿后被傍晚的山风倒灌，又在返程时被马车摇了一路，酒气立时乘心入脑，想着归家歇息，却被四个年轻人在贡院门外的大道上拦住，从他四人你追我赶的话语间迷迷懵懵听了个大概。不听还好，越听，张大人一腔酒气越化作万道豪情，只是压抑不住，恨不得立时就迸发出来，催促着他当下就要往宋青台家里去，反倒由一众小辈拦阻下。张大人又是赌誓，又是发愿，到底将此事认领下。
上面一桩事暂时说清，奚世纶忙不迭地絮叨闻喜宴上哪些东西是从贡院拿的，用去多少，剩余多少，一笔帐算得张大人愈发觉得脑胀。秦感趁机将预先准备下的一张字纸捧到张大人面前，及时又递上一支笔，张大人只当是奚世纶所言的帐篇子，看也不看，在一行字后面空白处龙飞凤舞签下姓名，犹含混道：“无妨，自有朝廷包揽。”
第二日，张大人尚在酣梦中，忽然家人来报，说是贡院的三位进士求见。张大人缩在被衾中，只露出脑袋在外，歪头向外问道：“昨日闻喜宴才过，今日无事，他们慌张什么？”
家人应答：“奚相公说，拜礼已准备周全，拜帖、礼单送与老爷，请老爷过目，顺便问一问老爷的意思，看可妥当，还需要什么，各色礼是送来这里还是等老爷去贡院再接了，反正那边距离宋宅更近。”
张大人听得云里雾里的，问道：“拜礼？拜谁的礼？”
家人答道：“奚相公说的是宋宅，且距离贡院最近，小的估摸着应当是翰林宋学士家。”
张大人这才恍惚忆起昨日的事来，一拍脑袋：“这几个孩子不会当真了吧，真真不得了。”说着到底翻身下床，赶忙收掇利索一身，赶去见奚世纶三个，他们仍旧在中厅等候着。
甫一见面，应云手率先道：“大人信任我，昨日交代完就回家了，孰料学生愚钝，未能领会大人的意图，还被二位兄长斥责，嫌弃我办事不利，因此今日早早携我来与大人道歉，顺便详细问上一问，不期打扰大人休息，还望见谅。”
张大人心底明白，仍做糊涂状：“说了半日，到底何事为难？”
应云手道：“就是昨日大人应下替学生与秦感做媒，今日去宋家提亲的事。”
张大人惊道：“我何时应下的？”
奚世纶道：“大人，确是您应下的，昨日您信誓旦旦向他两个保证，甚至为此签下文书，说务必要办成此事。二位仁弟实诚，昨天傍晚顾不及休息，忙忙地准备拜礼，直筹划到后半夜。”
张大人愈发难辩：“我还签文书了？”
三人齐齐点头，应云手掏出张大人亲笔签下的文书在他面前展开，上面果然是张大人的笔迹。
张大人无奈道：“好，好。我既答应下，定不失约。看来我真是老糊涂，灌两盅酒就将自己卖了，明年趁早告老休养去吧，留着脸面在朝廷上也是任人嘲笑。也罢，不是说单将礼单携来，东西还在贡院？”
应云手赶忙应着：“是。”
张大人道：“反正也是一桩好事，若能成就自然多一份功德。咱们现在去贡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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