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梨摆出了认真聆听的姿态，用小指头戳戳绍明的肩膀，“你说吧。”
绍明‘好’了一声：“我要离开你一段时间，最多三年，期间我们不能联系和来往。”
应梨愣住了。
她知道这不是玩笑话，表情逐渐变得不知所措，“什么意思？”
“因为我要继承江氏集团，但我是个外姓人，又是空降，所以会很困难。”绍明语气认真地告诉她，“老头子想要我娶了他初恋情人的孙女，我拒绝了，但是呢也有一定的条件。”
应梨的嘴唇抿了起来。
她突然打断了绍明的剖白，“你一定要继承那个集团吗？”
绍明嘴唇半张着，默默咽回了接下来的话。
应梨不高兴地凝视着他的眼睛，“我以后也会变有钱的，李斯年说过我以后肯定很了不得，以后我可以去创业、工作都可以。”
她的脑袋低垂了下去：“你留下来吧，留下来吧。”
不是一定要继承集团。
可是我杀死了妈妈。
绍明眼眶发酸，心里仿佛有刀子在来回搅动，偏偏还要做出轻松的表情，“老头说，除非我能完全啃下集团，不然我就得为那个女的一直空着——对了。”
他下定了决心，轻声告诉应梨，“我和她结过一次婚。”
这几个字组合起来，让应梨有一种头晕目眩般的奇异体验。
“什么时候？”她整个人被抽离了，仿佛瞬间一分为二，有一半的灵魂飘出来，在半空之中冷静地看着自己问他：“认识我之前吗？和我在一起之前吗？”
哎。
那一半的灵魂在跺脚，责怪着自己蠢蠢的问话：
太笨了，一看就不是啊。
“八月十号，订婚。九月一号，结婚。”绍明补充道：“去年。”
整个世界都沉默了下来。
看到应梨没有要发泄的意思，绍明又一字一句地跟她说，“我那时候喜欢你，但是我也很早知道，我要和孟星钰结婚，我觉得……这是两码事。应梨，你应该知道这件事。”
应梨回答得很快：“我不知道。”
她又开始犯蠢了：“真的吗？我们去找潘茵的那天晚上，你也知道自己要结婚……嗯，难怪，难怪你白天的时候还说不会再来找我。”
那时候，应梨将它当作了爱情的证明——事实也的确如此，如果绍明爱她，有半点的尊重她，就应该再也不要来见她。
那些细微之处、不对劲的回答、让人捉摸不定的态度，终于在此刻得到了确切的答案。
发生于去年的谋杀，在今天让她失去生命。
应梨恍然大悟，她生出了一点自虐般的痛快，“好吧，现在我都知道了。”
“是的。”绍明表示赞同，“你早就应该知道。”
应梨目光荒谬地望着他：“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这是在欺负我。”
欺负这个词用得很妙，这让绍明眼前发晕，好像被人打了一拳，喉间涌上一点腥甜。
他还勉强扯了下唇角，“因为我怕你会怪我，我那么爱你。”
不断重复着‘爱’这个字眼，仿佛能将他的罪过一并消弭。
应梨直到现在都没哭，震惊和慌乱以后，她不能控制自己逐渐升腾在胸间的恶心感。
绍明没有担当、绍明没有勇气，绍明根本就跟应夏一点也不像。
那天绍明说出了和应夏一样的话只是巧合，他的灵魂被短暂寄居那只是自己错误的判断。
整个宇宙里，应夏都是不可复制的。
应梨的目光开始变得冷静。绍明被她看得浑身发冷，仍在做着无谓的挣扎，“诚实一点的来说，我是做错了事情，可我不想付出代价。你知道我受不起这个，应梨，”
他试图来亲吻应梨的手，对方却快速地缩了回去。
绍明强令自己镇定。
应梨却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这种情绪，她扭着头，镇定地看向应夏的房间。
“我是从你说出那句话以后，就决定要喜欢你的。”应梨静静地告诉他，“你记不记得，当时我在你的生日宴上打碎了一瓶酒，然后你安慰我说，‘没事了，你别怕。’”
“没事了，你别怕。”
应夏说完这句话以后，把手里滴着血的刀子轻轻放在一边，她的表情变得有些为难，“妈好像死了。……算了，你就待在里面，不要出来。”
她们的妈妈，半小时之前拿着这把刀想把应梨戳烂。
生了两个女儿事实已经折磨了这个女人十几年，她在挨了丈夫一顿毒打过后，突发奇想要终结掉这两个‘祸害’。
应梨只记得自己一直在尖叫，一直在喊救命，她懦弱惯了，慌不择路地跑进了和姐姐的房间里，紧紧关上房门。
她把姐姐关在了门外，并且知道，这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随后，应梨发誓，她听到了来自天堂的乐声。
好美妙，仿佛有一百个小仙女在为她演唱，那是世上最纯洁、最美丽的声音。
应夏的敲门声是这场乐曲的终结。
“没事了，你别怕。”应夏擦擦脸上的血，此时此刻，仍然被应梨的表情逗乐——应夏很喜欢这个妹妹，虽然妹妹很讨厌她，妹妹会诅咒她去死，妹妹也从不跟她说话。
但，应夏微妙地看了眼呆呆的应梨，还是决定要对她微笑。
“姐姐。”应梨怯怯问她，“是爸爸打死了妈妈吗？”
爸爸在主卧里睡觉，他醉得很深，永远也不会醒过来。
“姐，我们报警吧。”应梨抓住她的手，“我和姐姐一起去，我一个人不敢留在家里，我会害怕。”
妈妈死了，很快爸爸也会死。
从此以后，都是好日子。
“你不应该说那句话的。”应梨难以形容此刻自己的愤怒，“都怪你要说那句话……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绍明的目光失去了焦距：“我没办法离开你，你别闹，我们两个是、是最好的一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们更好了。”
“我是因为被你骗了。”
“对…对、但是你喜欢我啊。”绍明死死的盯住她，“你自己不是说，你……”
“是因为你先骗了我，你根本就不是我要找的人，你只是一个没有什么用也没担当的富二代。”
“……别这样说，你不能这么对我。”
“你出去吧，以后也不许来了，这是我和我姐姐家。”
“也是我们的家。”绍明温柔得不像话，像是在轻声哄她：“我不能再和你待一会儿了吗？我要离开很长一段时间了，应梨，你以后要多想我……”
到最后，两人全都在自说自话。
他们的语速逐渐变快，看上去就像是在声嘶力竭的争吵，可是字里行间又都是不可思议的礼貌与尊敬。
应梨从来都没有这么生气过，她甚至对之前两人的感情感到恶心与厌烦——这让绍明十分匪夷所思。
他拒绝接受。
绍明还在用那种，宠溺地、深情的语气诉说着什么，应梨用力地闭了闭眼睛，忽而忍不住捂住嘴冲进阳台。
她狼狈地干呕了一声，在花盆里吐出了一点点酸水，于是绍明面如死灰，僵硬着立在原地，逐渐被绝望所笼罩。
“不要再说了，你出去吧。”应梨半跪在地上，头颅低垂，凝视着花盆中的泥土，有气无力道：“你出去。”
耳朵里，有不断的嗡鸣声。生理上纯然的反应还在继续，应梨被情绪所支配，抱住花盆，就像是在抱住水中浮起来的木头。
她开始觉得头晕。
然而这一切却在听见那声极轻的关门声时，戛然而止。
绍明离开了。
应梨重新活了过来，她很快去卫生间里清洁了自己，又将整个花盆小心翼翼地抱起来，准备拿去楼下丢掉。
没有绍明存在的世界，其实反而很美妙。
所有崩塌的秩序重新被建立，迷途的人找回了自己的方向，失落的信徒恢复信仰。
可惜之前的应梨不能认识到这一点。她如今只觉得庆幸和轻松，把花盆‘砰’得扔进垃圾桶之后，应梨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开始大步往回走。
“应梨，应梨！”林屏山连续叫了她三声，才堪堪令她停下脚步。这个女孩无比困惑地打量着他，“怎么了？”
还好林屏山并未发现应梨此刻的反常，他的眉头皱了很深，“我刚看见了绍明，他跟我打听了你复读的事情。我觉得没必要再隐瞒，就都说了。”
因为这句话，应梨的脸上忽然火辣辣地腾烧了起来，又有些诡异的自得其乐。
当时绍明被那群农民工扣下了，几乎是命悬一线。
是应梨付的钱——应梨如今复读的学校为她预支的钱，几十万不多不少，但需要应梨复读一年，为那所学校挣得北大的录取通知书。
她像个狗一样，为这件事情卖命了一年。
但其实姐姐早有预言，这是个狗镇的故事。
“好吧，说就说了，也没事。谢谢你啊。”应梨不动声色，打量着林屏山，忽然之间又懂了。
林屏山最贱了，比任何人都贱。
他知道绍明结婚的事情，但是故意不告诉自己，只因为林屏山希望她能够因此离开应夏，不要再打扰他们两个。
“…没事就好，你干嘛不告诉他？”林屏山对她笑了下，“最近学习还辛苦吗？”
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一厢情愿里。
就好像林屏山，此刻一厢情愿的以为，应梨还对他怀有善意。
“还好。”应梨打了下小腿上的蚊子，叹口气，“我应该是能考上的。二模三模都是市里的前几名。”
这个举动让林屏山意识到，他该长话短说。
“那一定没问题了，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林屏山不讨厌应梨，语气不自觉放得十分柔和，仿佛生怕自己吓到了她，“小梨，我工作有变动，要调去云贵边境那带了，以后可能好几年都回不来。”
应梨抬起头来，困惑地看着他：“啊？”
林屏山苦笑一声，“我父母都是本地人…算了，不跟你说这些。”
应梨都懂，她不是小孩子，偏偏要用小孩子沮丧的语气说：“你爸妈真的很过分…你跟我姐说了你要走吗？”
“我找不到她，她半个月前就把我拉黑了。”林屏山静静地说。
应夏在今天不知所踪，应梨也是这才发觉，姐姐似乎一整天都没理过自己。
她极力不表现出任何情绪。
“我下个月动身。”林屏山递给她一封信，像是有点不太好意思，“你能帮我把这个给她吗，如果……”
钢铁般的意志，在应夏面前统统化为齑粉。
他甚至没勇气亲自交出这份情书。
林屏山根本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无奈地看向应梨，“算了，你早点回去休息。”
“好。”应梨一口应下，她露出这段时间惯有的浅笑，“其实我姐姐很喜欢你的，我会跟她好好说一定会叫她看的。你别担心，姐夫。”
回到楼上，应梨拆开了这份信，仔细检阅。
她第一次学会了如何冷笑，冷笑着把信封剪成了碎纸条，通通丢到马桶里冲掉。
接下来发生的所有事，都是如此妙不可言。
林屏山从此消失，应夏不再提起这个人。
应梨考上大学，完成了对复读学校的承诺。
李娟拿走了应夏的作品，占为己有。又去派出所改掉她土气的名字。
那个夏天，改名以后的李娟横空出世，横扫一切榜单，成为一颗夺目璀璨的巨星。
应梨带着应夏离开了这座南方小城。
一路上，车载音乐大声播放着李娟的歌声，她们轮流开车，笑成一团，把过往的一切都抛下，奔赴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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