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夜幕之下，万籁俱寂，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先前那骇人的撞击声与拖拽声消失后，留下的死寂反而更加折磨人的神经。
就在这时，一道女声毫无征兆地在走廊里响起，轻柔得近乎诡异：
“各位客人……还好吗？让各位受惊了。”
是客栈老板的声音。那声音维持着一种过分标准的热情，每个字的语调都恰到好处，反而在绝对的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和不真实。
“我也知道，各位都是为了九义罗盘而来，对我们这儿的……风土人情，一概不知。”声音继续絮絮叨叨，带着歉意，“不过没关系，它们平时很听话的。客人们只要安安分分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就不会有事的。”
“……那、那老板，”一个颤抖的声音从隔壁某间房传来，带着哭腔，“我们……我们什么时候能离开这儿啊？”
门外的“老板”似乎笑了笑，声音依旧温和：“各位还请安心。明早想离开的，先到我这儿来退房便是。之后……就请各位自行安排了。”它顿了顿，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离开也好，留下也罢。”
房间内，褚逸兰与照无眠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圣勒则死死捂着嘴，大气不敢出，额头上全是冷汗。
笃。笃。笃。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停在了他们的房门外。
“客人，方便开开门吗？”那声音几乎贴着门板响起。
屋内三人屏息凝神，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门外的东西似乎也并不期待回答。短暂的寂静后，只听极其细微的“嘶啦”一声——一小节灰白色的、指尖粗糙异常的手指，悄无声息地捅破了门上的窗纸。
紧接着，一只毫无光泽、瞳孔涣散如蒙白翳的眼珠，堵在了那个小洞上，转动着，扫视着房内的一切。若非圣勒之前法术的残效仍在，在如此浓重的黑暗里，根本不可能看清这噩梦般的一幕。
“几位客人是睡下了？还是……已经离开了？”它的声音依旧维持着活人的生动感，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
“那我……就推门了。”它说着，那只眼睛从破洞处移开。两只手按在了门板上。
吱嘎——
老旧的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向内凸起，门栓剧烈震颤。那东西似乎失去了耐心，开始用整个身体的重量一下下地撞击房门！
“砰！砰！”
褚逸兰的掌心被指甲掐得生疼，剧烈的疼痛勉强压制住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心跳。
他脑中念头飞转：从窗户窥视却不入，模仿人声诱骗开门……它们的行为有着某种奇怪的制约。刚才回答它的人并未立刻遭殃，反而是他们这三个始终保持沉默的，被重点“关照”。
它们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他们三人。
就在门栓即将断裂的千钧一发之际，褚逸兰猛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声音里的颤抖，扬声道：
“且慢！”
撞门声戛然而止。
一切都静止了。那扇饱受摧残的门板维持着半开的扭曲姿态，透过门缝，能感觉到一道冰冷的视线牢牢锁定了屋内的褚逸兰。
褚逸兰强迫自己稳住声线，对着门缝道：“我们已经睡下了，若有事情，还请老板明天再来。”
门外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许久，那把温柔女声才再度响起，语调平缓得没有一丝波澜：“既然如此……那就祝各位，晚安，好梦。”
脚步声再次响起，却是正常人一般，不紧不慢地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走廊尽头。
褚逸兰脱力般向后靠在墙上，后背一片冰凉的冷汗。
“拒绝了……果然有用。”他声音沙哑地低语，“它们似乎在遵守某种……扭曲的‘礼仪’。”
照无眠指尖萦绕的微弱灵光悄然散去，他沉声道：“不是温情，是规则。创造它们的东西，给它们设下了必须伪装、必须被‘拒绝’后才能用强的规则。这反而更像一种恶趣味的玩弄。”
“谁……谁管它规则不规则！”圣勒终于能喘过气，带着哭腔，“这地方简直是他娘的鬼窟！这些东西到底想干嘛？！”
“想除掉我们。”褚逸兰看向窗外无尽的黑暗，目光锐利，“从我们踏入这里的第一刻起，恐怕就进入了某个针对我们的局。九义罗盘的消息，或许本身就是最大的诱饵。”
……
天光微亮时，死寂的客栈被楼下激烈的争吵声打破。
“老板！你这是什么意思？！昨晚闹成那样，现在又说不能退房？你当我们是牲口圈养吗？！”一个粗犷的男声怒吼着，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怒。
“就是！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这鬼地方老子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后悔声、哀怨声、咒骂声迅速汇聚，几乎要掀翻屋顶。
当褚逸兰三人走下楼梯时，看到的是群情激愤、几乎失控的场面。许多人脸上还残留着昨夜惊恐的苍白，眼下的乌青清晰可见，显然一夜未眠。
人群中央，两个男人正剑拔弩张地对峙着，气氛比周围更加紧绷——正是昨日入住时，褚逸兰曾留意到的那两个彼此视若不见、气氛诡异的修士。
当时他们一先一后办理入住，虽无言语冲突，但那种互当空气、眼神碰撞时又迅速嫌恶移开的姿态，已显出不和。
此刻，那名唤作姜许的青年脸色因愤怒而涨红，手指几乎戳到对面那名叫陈凡的修士鼻子上：“姓陈的！你少在这里阴阳怪气！当初要不是你家族四处散播那些消息，鼓动人心，说什么‘天命所归，德者居之’，老子会信了你们的邪，跑到这鬼地方来？！”
陈凡面容白皙，一身衣袍料子讲究，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他脸上维持着一种刻意的平静，但微微抽动的眼角暴露了他的愠怒。
他声音依旧拿捏着那份令人不适的轻柔：“姜许，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追寻神器，各凭机缘本事，何时成了我陈家的鼓动？你自己利欲熏心，如今知道怕了，就想把屎盆子往别人头上扣？”
“我利欲熏心？！”姜许像是被彻底点燃了，声音陡然拔高，盖过了所有嘈杂，“我呸！陈凡，你们陈家干的那些龌龊事，真当没人知道吗？！ 当年微生落前辈惊才绝艳，造出九义罗盘，是正是邪尚未有公论！是你们！是你们陈家先祖，怕她功高盖世，动摇你们这些所谓正统的地位，便开始处心积虑地编派故事！将她钻研天道、干涉命运之举，污蔑成亵渎神灵、祸乱苍生！”
他激动得唾沫横飞，每一句话都像砸出的石头：“一边对人家喊打喊杀，无所不用其极，好像她刨了你家祖坟！一边又对她造出来的神器垂涎三尺，千方百计想要夺来，好让你们陈家天命所归！ 这套又当又立的做派，你们祖传的手艺真是几百年都没丢啊！我恶心！”
陈凡的面色终于彻底阴沉下去，如同结了一层寒冰。
他周围的气温仿佛都降低了几度，眼神锐利如刀地死盯着姜许，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姜许，你给我闭嘴！休要在此胡言乱语，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姜许豁出去了，声音里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狠劲，“你敢对着你陈家的列祖列宗发誓，当年追杀微生落最狠、下手最毒的那群人里，没有你陈家的人？！ 你们不就是怕她成功吗？！怕这世间出现一个你们无法掌控、无法用你们那套虚伪道义衡量的存在！”
这番激烈的指控蕴含着巨大的信息量，周围的人群瞬间鸦雀无声，所有的恐惧和愤怒暂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秘辛吸引了。
无数道目光在姜许和陈凡之间来回扫射，充满了震惊、猜疑和一种隐秘的兴奋。
褚逸兰三人没有停留，如同逆流的鱼，悄然穿过这诡异寂静却又暗潮汹涌的人群，走出了令人窒息的客栈。
“嚯，”圣勒回头看了眼客栈里那凝固般的对峙场面，咂咂嘴，“没想到昨晚吓个半死，一早还能看这么一出大戏。那个陈凡，看着人模狗样的，祖上居然是干这种缺德事的？”
“都是为了罗盘而来，却被困在这客栈方寸之地，互相倾轧，却无人真正去寻找罗盘。”褚逸兰淡淡道，目光扫过周围荒芜的景色。
圣勒挠挠头：“说起来也怪，他们好像……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就光想着怎么活命和吵架了。”
照无眠屈指弹了一下他的额头：“难得聪明一次。或许不是忘了，而是有什么东西，在无形中扭曲、遮蔽了他们的主要目的，放大了他们的恐惧和积怨。”
褚逸兰停下脚步，望向远处。
几尊石像静静地立在薄雾里，姿态似乎与昨日又有所不同。它们的面容愈发栩栩如生，皮肤纹理几乎与活人无异。而最令人心悸的是——它们不再是呆滞地望向前方，而是齐刷刷地转动着脖颈，灰白色的眼珠精准地、贪婪地，聚焦在他们三人身上。
褚逸兰迎着那非人的注视，缓缓开口，声音冷冽：
“还记得陈隐昨晚最后说的话吗？”
“他说的不是再见…而是……再次拜别。”
“我们如何能确定，”他顿了顿，一字一句，“这些日益鲜活的石像，不曾是……和我们一样活生生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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