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如今重商,街市分东市与西市,由同一个口子进,但两条街却毫不相同。
东为尊,东市比西市要热闹不少。街上游人如织,公子小姐嬉笑出游。路得两边燃着夜游灯,将街市照得灯火通明。
一路上铺子鳞次摆着,钗环镯链花样繁多,用得都还是好材料,成衣铺子街头街尾也有好些家。胭脂水粉铺子更是五步一家,口脂颜色由浅到艳,齐齐摆在摊铺上。
西市就冷清不少,夜灯三三两两点着,零零散散几家裁缝店,简陋的饰品店,摊主看着精气神都差好些。她以往都是来西市买物资,拿着便宜布料去采风铺子加工,这里就能省下许多钱。胭脂水粉基本不用买,用得都是凤舞楼里姑娘们不要的,钗环也都是接过她们用腻的那些。唯独自己绘制图纸,去找匠人打过一幅耳坠。材料用得是不知哪位贵公子赏的玉石,只需给匠人一些加工费就好。
想想那时候倒也省钱。
萧凌梦从东市走到西市,看了许久又从西市走回东市。
还是多花些银子,买些好的吧。
她一个人在各个铺子前走着,路过钗环摊时脚步忽然一顿,满眼不可置信。铺子上有一对浅蓝多棱蝴蝶耳坠,银丝熔成发丝状缠绕在蝶翅,蓝白相间。摊主很是心细,在斜上方挂了盏灯笼,琉璃石上暖黄光线与清冷蓝光相交萦绕,冷中带暖,暖中有冷。
“这对耳坠……”她看着蝴蝶坠喃喃道:“怎么会在此?”
摊主是个胖胖的中年妇人,见有生意来急忙热情地迎上来,见她盯着蝴蝶坠看,笑道:“姑娘,你可真是好眼光,这对耳坠啊,是我们根据当初凤舞楼一位舞娘用得重新复刻而出,材料用得极好,这可是目前集市上唯一的一对呢。”
原来如此。当初她为蝶恋花一舞专门设计了蝴蝶耳坠,银线在灯光中熠熠发光如同蝴蝶展翅飞翔,甚至有贵家小姐专门出重金买她的耳环。如今那对耳环究竟去哪儿了她都想不起来了。不知是落在凤舞楼的首饰格子中,还是……那日被自己带到荒山上去?
胖妇人见她呆呆地看着耳坠,身上衣着不俗,更是热情了,笑得满脸生花:“姑娘,来来来,尽管拿起来试试,这耳环里面镶嵌的可不是普通石头,而是上好火彩琉璃石,戴着可美了。”生意人就是这般,无论对方买不买都是笑脸相迎,就算这次没做成生意,也不能毁了下次合作。
萧凌梦本就不再跳舞,没必要再带这般繁琐的耳坠。而且在边塞呆得许久,蝶恋花的一招一式在记忆里也逐渐模糊,只是不知是故地重游动了心念,还是被旧物勾起了愁绪,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想要接过胖夫人递来的耳坠。
只是尚未碰到,视野里出现了一只芊芊玉手,十指涂满娇红丹寇,肤若羊脂润泽嫩白,半路截过了其中一只耳坠。
边上有丫鬟欣喜地在说:“夫人,我们找了这么久,可算找到相似的款了。”
“是啊,找了好久呢。”边上的女子声音音色稍高,柔媚婉转,听着娇滴滴的,是个京中典型贵妇人。
但萧凌梦一听,如坠冰窟。
这声音,她这辈子都忘不掉。
是当初荒山上那位秦娘子的声音。
“既然死了,那我就让你死个明白。”
……
“我乃京城秦汝歆,你今日惹了我,就是必死的命。”
……
“听说你在程郎面前跳了蝶恋花?”
……
“定是凤舞楼那下贱胚子教的你吧,这曲整个京城都没人跳得过我秦娘子。”
……
这四句话太过刻骨,夜夜都在她梦里萦绕,如恶鬼在耳边低喃,不得安宁。
她骤然抬头,看向边上的美妇人。她身着缕金百蝶穿花紫红云缎袄,外罩五彩藕色银鼠褂。一双丹凤三角眼媚眼如丝,眼角处由朱红笔勾勒出花状点缀。这几年养得更是好了,身段比那日看到更显丰腴,凹凸起伏有致,丹唇细腻饱满,左耳挂着一只蓝琉璃银蝶耳坠,随着她动作稍稍晃动,流光溢彩。边上与妻妾走过的男子都忍不住回头看她。又被自己身边人狠狠掐了腰肉,嘶哈嘶哈却仍旧舍不得转头回去,将头扭得跟只夜鹰似的。
秦娘子摸了摸自己空了的另一只耳,道:“今日也不知怎么的,身子不爽利。总有些心慌意乱,出门也魂不守舍的,耳坠何时不见了都不知道。”
她看着手里的蝴蝶耳坠,喃喃道:“程大人将这对耳坠给我,我还得好好保存才是。”
萧凌梦视线猛然看向她的耳朵。
她本以为秦娘子戴着的那支耳坠,也是像摊主说的,早年间匠人见过她的耳坠仿制而成。
这幅耳坠光是样纸她当初就绘了数十天,修修改改耗尽心血,带着对未来的希冀,数着日子等匠人做好。她还记得当初在匠人手中接过两只蓝蝶时的欣喜与激动,光看成品就能想象自己身着飘纱舞服,耳坠玉石光泽流丽,在舞台上翩翩起舞,在闺房内……
若是仔细看,秦娘子耳朵上的那只耳坠,银线确实黯淡了些许。
有些年头了。若是没错,就是她最初的那对。
程弘业可真是会过日子,一手借花献佛都能将秦娘子哄得服服帖帖。看秦娘子也不是什么缺金少银的人,还能戴着旧耳环,丢了还会特地带着丫鬟走遍东市再买一副。
她心里划过一丝不快,转过身对秦娘子说:“夫人,这耳坠是我先看到的。”
秦娘子媚眼朝她瞥了眼,轻哼一声:“是我先拿到的,谁让你在这发愣。”
萧凌梦皱眉,看向摊主,问她:“你说吧,是谁先来的。”
两人争执不轻不重,但也吸引了边上人的注意力,男男女女都朝这边看来。
摊主赔着笑,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敢说话。
年轻姑娘她没见过,虽然衣着没这位美妇人好,但一身英气,脊背挺直,不像是大家闺秀,更像是将门虎女。
但这位美妇人摊主是认得的,陈尚书那位名声显赫的贵妾。
说是名声显赫……比起好名声,她的恶名倒是比善名更为远播。
此人原本是青楼舞姬,真真靠着伺候男人的本事上位,一步步从外室到陈尚书妾室,再到了贵妾之,以她的出身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甚至这些年街头巷尾还在传,说陈尚书有将她扶正的想法。
……那个老色鬼。
此消息一出,各个楼里的美人都在蠢蠢欲动。飞上枝头当凤凰的梦,每个人都想成真。
但士农工商,她们这些小摊小贩本就是社会最底层。如今秦娘子已经搭上陈尚书,摇身一变成了尚书夫人,对他们这些小人物自是不屑一顾,只见她睨着摊主,娇媚道:“凡事有个先来后到,我既然先出手,那这耳坠就是先卖给我,不是吗?”
边上那姑娘根本没有后退的意思!哎呀,这可真是麻烦了。
摊主“呵呵”笑着,赔笑道:“来确实是这位姑娘先来的……”
她话还没说完,只见秦娘子边上的丫鬟一叉腰:“你小心说话哦!可别忘了我家夫人是谁,要是乱说话,还想在东市做生意不。”
话里威胁意味极重。
陈尚书是户部尚书,偏偏管得就是他们这些商户摊贩。她丈夫是陈尚书侄子府中管事的儿子,搭上这层关系又花了好些银子才在东市有了好摊位,买些能讨公子小姐欢心之物,才慢慢有了些积蓄过日子。若是真惹了秦娘子……
怕是这块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席之地,明日就得换人。
摊主苦笑着,极为抱歉地看了眼萧凌梦,低下头去说道:“姑娘,实在抱歉,这位是户部尚书府中夫人,方才……也确实是她先说要的。”
她甚至都不等萧凌梦回话,就直接将剩下的那只耳坠往秦娘子手里一塞,再抬头时又是那副生意人热络的模样:“哎呦,我说呢,这对耳坠肯定是适合秦娘子呀,谁人不知当初秦娘子一曲蝶恋花名满京都,让公爷们心心念看花了眼呢。陈尚书娶了秦娘子,金屋藏娇可真是好福气呢。”
她看向萧凌梦,却是带着哀求的眼神,对她摇摇头。萧凌梦知道她的意思,是在求她别在摊前与秦娘子起冲突。
如今她倒是没事,若是真因为这对耳坠出事,这位摊主今后日子定是不好过。她并非意气用事之人,知道小人物难以蚍蜉撼树的道理,就收了声不再争锋相对,后退一步道:“我方才是迟了一步。”
听她这么说,秦娘子才收了威胁眼神,喜不胜收地就将耳坠挂上。
“梨儿,多赏些钱给摊主。”她喜滋滋地转身走,路过萧凌梦的时候在她耳边丢下一句:“敢跟我秦娘子抢东西,真是不要命了。”
她走姿如风中弱柳,每一步都扭得恰到好处,腰肢柔细灵动,步履步步生莲,在众人的注视中更是娇媚起来。
秦娘子斜眼看着萧凌梦,轻轻嗤了一声,摸了摸左耳,将旧耳环摘下随意往地上一丢,高高仰着头娇声道:“这旧物我也无需再留了,你要就送你了。”
蓝银蝶耳坠落地,琉璃石在地上弹了一弹,碎了。
萧凌梦心下一痛,弯腰将其捡起。琉璃石裂缝细碎,已经废了。
见她这副在地上捡拾东西的模样,秦娘子更是自觉高贵,将头发往而后捋了捋,嘲笑了一声迈着步子扭着腰走开。
她的丫鬟梨儿仆随主人,也是耀武扬威的从荷包中摸出几块碎银放在摊主面前,高傲道:“今日算你识相。”
她在萧凌梦面前走过去时,也与她主子一样,扭着腰嗤笑一声。
不过正好露出她手里拿着的东西。一把空白竹折扇。
萧凌梦看了眼她手里的空白折扇,眉毛一挑。
程弘业最喜欢在折扇上题字。这种附庸风雅之事,是他显示自己高雅水平,哄骗女子的手段。
“哎,谢谢夫人,谢谢夫人。”摊主点头哈腰,极为恭敬地将银子收起,目送着一主一仆离去。
再转过身来,她看着萧凌梦,很是抱歉道:“姑娘……实在不好意思,我也是有苦衷的……”
她朝萧凌梦的方向推了推自己摊子,急切说道:“今日你只要将这事过了,摊子上所有首饰你都可以随便挑,我送你!”
今日若是萧凌梦在她摊前不依不饶起来,受灾的首先是她一个小小摊贩。
所以摊主也感谢萧凌梦最后退了一步,没有将事情闹大。
萧凌梦淡淡一笑:“没事,我方才也只是想看一眼,没打算买。”
“哎,那就好那就好。”摊主擦了擦汗。
“陈尚书府如何走,阁下知道么?”萧凌梦眼中带笑,看着摊主。
摊主心里咯噔一声,愕然抬头,但又见眼前的姑娘只是温温柔柔笑着,没有半分骄横跋扈的模样,像是行旅随口问路。
她指了指方才秦娘子离去的方向,对萧凌梦道:“一直沿着这条路走到底会看到一座桥,过了桥后往南走,见到一家酒肆再朝东走几步就能看到了。”
“谢谢。”萧凌梦朝她笑着道谢。
“哎,不用不用,陈尚书府很大,京中人都知道的。”摊主摆摆手回道。
看这位姑娘也不是容易被人欺负的那种,但不知道陈尚书府邸位置,应该不是京中官员家的小姐。许是地方上哪个官员家眷来投奔发达了的亲戚……神仙要跟神仙打架,别掀翻普通小民的宅子就行。
摊主心里安慰自己道:“只不过就是指了指路,她随便问谁,谁都能跟她说,此事可不能怪我。”
萧凌梦先是回了趟程弘业的宅院,他人不在,但门口放着在风干的折扇,她随手拿了一幅就朝陈尚书府邸走去。
此时,屋檐上两位伙计唰唰唰又记下几笔。
“萧姑娘夜游程宅。”
她到了陈府后用银子买通了小厮,让他将折扇放于陈尚书书桌上,说是程弘业程大人题了一幅扇词,上朝时忘带过来给陈尚书,此时补上。还手写了另一份题词,装进油纸袋中请陈尚书点评。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程大人附庸风雅之名京中人人皆知,门房小厮自是乐意代劳。喜滋滋收了银子,保证一定能做到。
萧凌梦朝门房小厮道谢。
转身回去时,她嘴角上扬,挂着淡淡的笑。
无论陈尚书信或者不信,只要种下怀疑的种子,能发现的蛛丝马迹可就多了。
那油纸包着的,可不是什么题词。
而是秦娘子在行床笫之事时喜欢说的,淫词乱语。
别人不知道,陈尚书难道还会不清楚么?
荒山那夜,一字一句,她都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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