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作罢,场中安静了片刻。只有远处鹧鸪叫声嘶哑凄厉,让人想起边塞一望无垠的黄土坡与荒凉戈壁滩。骆驼驼铃阵阵,商旅身着五彩粗葛衣头戴毡帽,浑身挂着互市的物产在黄沙古道上走过。
他们踏足的地,浸透着多年来战士们的鲜血。骆驼嗅觉比人灵敏,走几步鼻子就被地面深处的血腥味呛得鼻子往外喷气。
在夜间商旅则找好住处,燃着篝火在帐篷中落脚,夜色苍穹星星点点,笼罩住在整片区域的所有人。远处有狼群结伴出行,冒着绿光的眼如同炼狱鬼火翩然而至,肉垫踩在沙上无声无息,绕着篝火打转,伺机撕咬人群。
无论是观席位的皇帝等人,还是场上女眷们,目光都定在场中两人身上。
萧凌梦双手持槌,奋力击完最后一个音时,忍了许久的冷汗如雨而下,后背顿时洇透了一片。
入阵曲首个音符一起,她知道自己这条命,今日算是保住了。
她转过身,刚想对杨湛道谢,却看到月白玉笛已经成了一支血笛。
整个笛身被抹得全是血,那簇浅翠色流苏吸满鲜红血液,连着枚玉缀于笛尾,尾端处凝成了一滴血珠,状若地狱骨笛。
她纵然见过不少生死场景,看到这支笛子都还是心惊肉跳,惊呼道:“王爷!”
杨湛此时面色茫然苍白,对自己的伤无知无觉,见她转过身来喊自己,一双幽深眸子缓慢动了动。
萧凌梦的呼声惊醒了在场的人,皇后也看到杨湛的笛子,大惊失色,起身道:“来人!快将雁王爷扶下去。”
杨粟也看到了这伤,眉头紧皱:“伤口这般重,方才怎么也不说,还说是小事?”
杨湛回过神来,敛了手,哑着声音淡淡道:“男儿这点伤不算什么。”
萧绫梦不知为何,听到他暗哑的嗓音,心里一窒。
“好了,别逞强了,赶紧去包扎吧。”杨粟一挥手,示意宫人上前,赶紧带让两人下场。
上前来的还是那位公公,看到杨湛的笛子和手,就‘哎呦哎呦’个不停,边扶着杨湛往外圈走去边唠叨:“王爷啊,你这又是何苦呢,吹奏的时间有的是,这般伤着了,得先修养啊。”
杨湛道:“不碍事,不算疼。”
萧凌梦看着他微微颤抖的手指,心尖处似被人紧紧攥了一把再放开,又酸又疼。
她在杨湛身边走着,看着他血肉模糊的手指,张了张嘴,平日里能与他拌嘴吵闹,此时却一个字都讲不出来:“你……”
何必呢。
杨湛目光淡淡的,对她道:“不用担心。”
接下去的乐曲萧凌梦没怎么听,她替杨湛上药。
只是目光转换间,她偶尔能看到太子与程弘业的眼神,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让人不太舒服。好似阴沟里腌臢物透过穴洞,探出头来看他们。
她对人的视线一向敏感,这般不舒服让她有些心神不宁,拆金疮药盖子都手滑了两次。
“凝神。”杨湛声音轻轻的,只够两人能听到。
他的声音有股魔力,清透入耳,稍稍安抚了萧凌梦开始烦躁的情绪。
“皇叔呜呜呜呜呜呜——”药刚上至一半,杨蓟就红着眼过来,一看他手上情况,眼睛更是红了:“皇叔你干嘛呢,今日又不用非得你上。”
杨湛:“今日难得有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也是兴致来了,只是没想到伤口会再裂开。”
杨蓟看向他腰间带血的玉笛,视线像是被烫到那般,一下子就转移开来,他声音如同深林小兽般哼哼唧唧:“每年中秋宴大家都会团聚啊,六弟也会从东南回来,但你每年都不回来,让人怎么请你都不回……”
杨湛笑道:“又说孩子话了,中秋时节正值秋季,是北燕兵马养到最肥最壮的时候,也是他们最需要粮草食材过冬的时候,我若是回来了,边境线有异动该如何?到时候赶不回去的。”
皇后也在边上搭腔:“是啊蓟儿,中秋正值边防要紧时候,镇北不可缺人,也不知是你皇叔,萧将军往年中秋也是回不来的,凌梦,是吧?”
突然被喊名字,萧凌梦还有些不习惯,梦游般的‘啊’了声,抬眼见皇后慈爱的看着她,她顺势点了点头:“是,是啊……不回来的。”
李贵妃则在边上说道:“不对啊,姐姐,你在深宫久了许是不清楚情况,我怎么记得萧将军去年就回来了?”
萧凌梦心下一惊。去年萧浩明有没有回京,她怎么知道?
前后话调不一致,连杨粟都看了过来。好几道探究的目光同时刺在身上很不好受,多说一个字都容易露馅。
萧凌梦手里紧紧捏着金疮药瓶子,冷汗从额角重新流下。她用咳嗽掩饰了会儿,再开口时话里带着难过:“我早些时候就已经从萧府搬出去了,不知道爹爹去年中秋有没有回来……”
“原来如此。”皇后端起茶杯饮了口,说道:“中秋本事阖家团圆的时候,若是回来的,总归是要让他跟女儿见一见的。”
这句话指代意味极浓,只要是宫中的人都知道柳茹荷待这个胡姬之女不好,明里暗里都在贬低,拦着她入萧府认祖归宗。外人看不出来,但宫里娘娘们都知道柳茹荷那些古怪举动意在何为。
她在胡姬还在世的时候,‘好言相劝’萧浩明,好不容易做了将军,别把自己招牌砸了。在胡姬去世后,非得说替人落叶归根,找胡姬的父母辈,替萧凌梦找姥姥姥爷,找了许久才发现,胡姬全家已经死了。无奈之下让她入府,‘怜惜’她无根无凭,待她好的不得了,学业说不学就不学,天天像个野孩子那般到处乱跑。
只是皇后会在此暗指柳茹荷,也是因为李贵妃与柳茹荷是表姐妹的关系。
李贵妃柔柔地往杨粟身上一靠,伸手用指尖捏起个红枣吃了,回道:“哎呀,还是临阳王好啊,在京中做个富贵闲人,带兵打仗这些事也不用学了,毕竟……”
话还没说完,杨粟突然喝了一声:“行了!”
三方的脸色都很难看。萧凌梦觉得自己今日误闯天家,还碰到了他们唇枪舌战,这种事倒是少见。若不是怕做得太明显,她都想端杯茶喝一口,慢慢听。
正想着,视线里出现了一枚茶盏,有人在耳边轻声道:“喝点茶,润润嗓子。”
该死,此男为何每次都能精准的知道她需要什么!实在是让人难以拒绝。
萧凌梦将茶盏接过来,腮帮子鼓鼓地像只松鼠将茶喝了。
皇子王爷们这茶……真是比她自己的那些粗茶好喝很多啊。
她啧啧道。
她紧接着又吃了块杨湛递过来的栗子酥。
整个人气呼呼地但又不耽误吃。
她与杨湛两人在台下又吃又喝忙得不亦乐乎,台上的皇帝,皇后,李贵妃三人则面色都不好看,互相不看对方。
“后宫是要为朕分忧的,不是添堵的。”杨粟皱着眉头说道。
李贵妃闻言直接起身,跪下谢罪:“皇上,是我方才气盛说错了话,还望皇上责罚。”声音娇娇媚媚带着委屈,泫然欲泣。
杨粟待李贵妃还是好些,没有面露不耐,还将她扶起:“与你无关,你也只是反击而已,不过气是太盛,回去抄三遍经书吧。”
他转向皇后,冷冷道:“皇后,你贵为一国之母,行事为人还需要朕教你吗?”
杨蓟与皇后一同跪下。
“父皇,母后只是……”
“你不用说了!”杨粟不耐道:“自小宫里就宠着你,才养成这般不知所谓的性子,日日夜夜都不知道在干什么,李贵妃来了你行礼了吗?”
此话不仅折辱皇后,也折辱皇子。
皇帝怎得就这般偏心?萧凌梦总觉得有些不对。
杨蓟气得手捏着衣角在颤抖,刚想伸头说什么,却见皇后匍匐在地谢罪:“是臣妾出言不逊,惊扰了妹妹,此事与蓟儿无关,臣妾愿意领罚。”
“哼!”听她这般说,杨粟才拂袖坐下:“若是再有此类事,你自己从鸾凤殿搬出去吧。”
“是。”
萧凌梦飞快地看了眼太子与李贵妃,见他们眉眼带喜,不过也只是一闪而过,眨眼之间又收敛成低眉顺眼的模样。
她目光扫到程弘业,却发现此人正蹙着眉在看自己。萧凌梦不知哪来的气性,不闪不避,隔着一条道静静地与程弘业对视。
直到程弘业先收回了目光。
皇后再次谢罪起身,带着气愤不已的杨蓟重新落座。此番校验不算小事,龃龉突发但也不好中途散场,谁也不想在校验场上落人口实,三方都忍着火气继续听继续看。
萧凌梦敛回目光后,听到杨湛轻声问:“在看什么。”
萧凌梦摇摇头:“没有,看到只老鼠跑过去罢了。”
杨湛轻笑一声,很是高兴。
乐曲篇全部结束后,由宫人报名次。国子女监隶属鸾凤殿,自是皇后亲自排名次,老嬷嬷再接过竹签报结果。
皇后身边的老嬷嬷面容端庄,一张脸历经风霜雪雨,脸上每条纹路都带着威严,对襟棉袄下不似其他宫人穿着同样的百褶裙,而是一条麂皮长裤,在小腿处束起,脚上是双高头青靴。她手上戴着翡翠镯子,成色似是极为贵重。
她一出现场中人都在惊呼。
“怎么戚女官也在?”
“方才进场的时候没看到啊,她什么时候来的。”
“不知道啊,她都多久没露过面了。”
也有对宫里不了解的姑娘悄悄问:“她是谁呀,为什么都在说她?”
有人答道:“国乱之后,听说是她护着皇后娘娘逃脱……”
“而且她好像是国乱起源的那位将军后人……”
萧凌梦此时已经回到人群中,垂手安静站在一边听女眷们议论纷纷。
她倒是知道这位老嬷嬷什么时候来的。
就是皇后与李贵妃嘴上起冲突,皇帝拂袖而起。她看到当时皇帝其实是想走,只是这老嬷嬷从屏风后缓步上前,面不改色地给皇后换了杯茶。
皇帝竟生生止住了往外走的脚步。
面色铁青地呵斥了皇后几句,只得再重新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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