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安静地蹲着,身上浅蓝色的衣裙和发髻上簪着的两朵蓝绒花,恰巧与身后的蓝色绣球花形成了意外和谐的画面,仿若浑然天成,比他画纸上单一的绣球花要生动太多。
他赶忙将这安静的小女童也画进纸上。
微蜷的背影,小小的肩膀,双髻上的绒花,在地面散开的裙摆……他画得异常认真。
然画作尚未完成一半,掌事姑姑便捧着盆魏紫牡丹出来了。
小女童被雍容华贵的紫色花朵勾走了全部注意力,她站起身,跟着姑姑,像来时一样安静地离开了。
韦丛岩看着未完成的画,画纸上,占据画面中心的女童,只有半身被仔细描摹出来,柔软的裙摆,精致的绣鞋。
她的上半身,尤其是脸,只来得及描出一个模糊的轮廓,韦丛岩盯着这半幅人像,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焦躁。
他试图凭借记忆去填补,拿出新纸先做草稿,勾勒她低垂的睫毛、柔和的侧脸线条……
可无论怎么努力,画出来的感觉总是不对。要么神韵不对,要么比例失调,他笔下的人脸,始终无法与画上的轮廓完美重合。
这副画就像在他心里埋下了一根刺。
后来,随祖父或父亲入宫赴宴,他又有机会能偶尔远远地瞥见到这位县主。
他不动声色地仔细观察她,从每个角度和细节去端详她的样貌,试图将她与画像上的空白完美拼凑。
几次偶遇,宋嫣的眉眼鼻梁,嘴唇轮廓,以及她举手投足间的习惯,他都深深地记在了心间。
他兴奋急切地再次翻出那张画作,凭着脑中烂熟于心的人像,笔尖蘸墨,胸有成竹地填补了那点空白。
画中人与花终于完整和谐地融为一体,纠缠他许久的烦躁和强迫之症般的执念,终于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之后,他凭借才学与兄长一同被选为皇子伴读,在宫里东堂学习,忙碌起来也再没随家人赴过宴。
再见宋嫣,是许多年后。
有一年,皇上听从皇戚建议,在东堂另设皇室女学班,她也进入了东堂修学。
宫学散学时,两班学子常会在宫门口等候各自的马车,韦丛岩时常能在人群缝隙中,看到她熟悉的身影。
然而,这时的宋嫣,与他记忆中安静乖巧怯生生的形象,已然相差甚远。
她变得异常鲜活生动,声音都是清亮的,和从前判若两人。
韦丛岩坐在自家马车上,隔着车窗都能听见她对着来接她的王府嬷嬷或侍女,毫无顾忌地出声抱怨:“哎呀!母妃又塞这么多点心!瞧瞧我这脸,都要圆成球了!回去告诉母妃,再带这么多,我就把它们都分给路边的阿黄。”
“……”
“母妃今早又往我书囊里装小食了?一有吃的,我就管不住我这张嘴呀。说好不带的嘛,母妃怎这么不听话呀!”
“……”
没有一点高门贵女作态,韦丛岩每每听到都在心中暗忖:哪有晚辈这般直白数落长辈的。
有次更甚,他与几位东堂的同窗在酒楼雅聚,刚踏上二楼的楼梯转角,与她没有预兆地迎面相撞。
韦丛岩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对方,定睛一看,居然是她,宋嫣。
她显然也被撞得有些懵,站稳后,一双眸子直勾勾地落在他脸上,没有一丝大家闺秀的矜持含蓄,目光直白大胆地将他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
就在韦丛岩被她过于直接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正欲开口告罪时,宋嫣先一步启唇了,她的声音仍很清亮,说出的话像盆冷水浇在头上:“咦?你长得……挺好看的,家住哪里?叫什么名字?”犹如纨绔子弟逛花楼挑陪客般轻浮。
韦丛岩惊得瞠目结舌,也感觉到了身后几位同窗片晌投来的惊愕、戏谑和看好戏的目光。
果然,宋嫣走后,同窗们挤眉弄眼调侃起来:
“丛岩兄,了不得啊,被齐云县主‘看上’了。”
“齐云县主果然名不虚传,眼光够毒,丛岩兄的姿色,在整个南梁都是拔尖儿的。”
“啧啧,得县主垂询,也不自报家门,丛岩兄当之无愧的冷君子。”
“被这位主儿惦记上……嘿嘿,丛岩兄,自求多福唷!”
那一刻,韦丛岩心中五味杂陈。
外界传言齐云县主言行无忌,轻佻放荡,他原是不信的,画中安静乖巧的小女童怎会那般浪荡行事,现实击碎了想象。
韦丛岩对宋嫣生情,是在一场大火之后。
那日,他早已处理完密阁的差务,正欲打道回府,恰逢一位同僚匆匆寻来,满面愁容地提及一桩棘手的差事。
贵嫔娘娘巡视皇家书阁时,察觉内库珍藏的部分史籍资料有缺失,敕令书阁官员将所有史籍典册重新翻整归档查缺。
此工程浩大,人手奇缺,恳请密阁这边能抽调些人手前去支援。
韦丛岩素来勤勉,想着左右也无紧要之事,遂点了几个得力的手下,一同前往书阁帮忙。
皇宫书阁,层楼叠架,深邃幽暗。众人就埋首于浩瀚书海之间,一丝不苟地分类、誊录、修补残页。
待到深夜,他刚直起酸痛的腰背,准备招呼手下收工。
忽听一阵混乱,有宫人大呼:“走水了,快来人啊!”
恐慌的尖叫和杂乱的奔跑声由远及近,韦丛岩心头猛地一沉。
他丢下手中卷宗,朝着前门方向奔去。然而,还是晚了。
厚重的铁门已被从外面牢牢锁死,他奋力撞击,大门也纹丝不动。
皇宫书阁的设计复杂,重重门户,道道铁闸,核心区域都用石墙和铁门隔绝,为的就是严防走水。
显然,外间火情突发,为保住里间的重要史册孤本,负责看管的官员惊慌中未及疏散人员,就仓促锁死了这道铁门。
大火被铁门阻挡无法进来,可浓烟会顺着门缝窗隙渗透进来。
灰烟中,韦丛岩和被困的几人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救、救命……”身边传来别人虚弱绝望的呻吟,很快就没了声息,他们能做的似乎就是等死。
韦丛岩的头脑也变得混沌沉重,身体无力倒地。
意识和视线都变得模糊,眼前只剩烟影,他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在一点点消失……
就在完全失去意识前,迷离涣散的视野尽头,浓烟深处,一道周身笼着金色光晕的身影,朝他的位置奔来,不停地唤着:“韦丛岩、韦丛岩……”
此处早已封死,这人怎么进来的,韦丛岩残存的意识想着,这金光和声音……也许,他真的已经死了,这就是世人说的,来接引亡魂的金光菩萨吧。
心存这个荒诞又解脱的念头,意识陷入了无边黑暗。
再次睁眼,他床边围满了人,母亲正用手帕捂着嘴啜泣,父亲脸上充满了担忧和疲惫,祖父浑浊的眼里全是庆幸,还有一应下人神色关切……
“岩儿、我的岩儿,你终于醒了!” 母亲看到他睁眼,再也忍不住,扑到床边。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父亲如释重负的轻叹。
“太医都说你凶险万分,恐性命……幸得齐云县主,”说到此,母亲的声音哽咽了,含着无尽的感激,“是齐云县主,帮你捡回条命来。”
齐云县主,宋嫣?
韦丛岩百思不得其解,那样必死的境地里,齐云县主是怎么救他回来的。
他想起失去意识前见到的金光菩萨,难道那就是齐云县主?
风评有损的齐云县主,成了他的救命恩人,不过,府中长辈并不在意与她有关的传言。
祖父捋着胡须,露出温和赞许的神色:“齐云县主此举,真乃巾帼不让须眉,侠肝义胆,救命之恩,重于泰山!”
父亲也点头附和:“不错,流言蜚语终究是虚妄,危急关头方显人品贵重。”
让韦丛岩心头一紧的是,长辈们的话头总在他和宋嫣的名字间流转,有点热切与考量。
“岩儿与县主,年纪相仿,家世相当,”母亲转悲为喜,语气里是新的期待,“如今又有这生死相托的缘分,岂不是天作之合?”
“正是此理!”祖父拄杖轻顿地面,一锤定音,“韦家当以隆重的礼仪,登门相王府,为岩儿求亲,救命之恩,当以白首之约相报,方显诚意。”
……
他的亲事就这么草率地被决定了,心底悸动,又混着不安。
韦丛岩出身显赫世家,本应如父兄般以姻亲为家族结盟添力。
然他头上有位嫡亲兄长,天资卓绝,年纪轻轻已在朝中身居要职,现被外放地方历练,前程似锦,且早早承担了联姻重任。
他本人志趣“末流”,谋得的也仅是个闲散官职,于家族助益有限,长辈对其婚事的政治期望不高,也没有这么看重。
丛岩想到宋嫣流传甚广的称号,“玉郎救星”。听闻,她救过的人,远不止他一个。
市井传言中,被她从各种险境救回来的青年才俊,不知凡几。感念其恩,携着重礼登门相王府,表达谢意甚至……求亲的人家,不只韦府。
她会如何看待又一桩因救命之恩而来的求亲,她会应允吗?在她眼中,他韦丛岩,与那些她救过也曾登门求亲的玉郎们,会有何不同。
父母从相王府回来,无需多言,只看他们踏入房门时的脸色。
韦丛岩便知,果然……被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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