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东宫西侧门,沿着内道约莫走了一盏茶。轻而快的步伐踏在石板路上悄无声息,很快来到道口的尽头。
他们稍稍停下,微一探首,只见几丈米外的宫殿门廊、檐角悬挂着白色素幔和麻布制成的长白幡,侍卫们持包裹白布的长戟立于门口。台阶之下,正一支监门卫军队正夜间守值。
长栖抬步走过去。
温茗犹豫一分,快步跟上。
监门卫将军眼通八方,远远见到两人前进,呵斥刚到嘴边待看清来人立即咽下去,诚惶诚恐的快步跑来躬身行礼:“下官拜见中尉大人。”
长栖不偏不倚受下礼,“本尉奉皇上口谕督查丧仪,将军可要检查鱼符?”
“不敢不敢。”监门卫将军立即让路,“您请。”
长栖淡淡“嗯”了一声,多一句客套不说,步履不停径直前行。
温茗紧随其后,擦肩之际,他注意到监门卫将军盯着自己的面具一秒,随后垂下目光。
他们进入殿内后,先是入目左侧偏殿的设有百官跪拜哭临的席位,各铺着素席立白旗,随后是右侧偏殿灯火昼亮如白日,隐隐传来一阵阵高僧们的诵读祭文之声,弥音绕梁,听得人心阵阵发颤。
面具之下,温茗的眼眶瞬间红了,嘴唇抖了抖,哽咽之声堵压咽喉。
前面的长栖察觉几分,正欲说什么,右侧门里的太祝忙走出来躬身揖礼。
他是自己的人,此举动为里面已经安排妥当。
长栖顿了顿,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
宫女、太监全着粗麻丧服,头戴白巾,腰间系麻绳,见到中尉皆连忙低头退步让道,两人快步上台阶,殿门两侧摆放着白纸扎成的“雪柳”,悲戚之意更为浓厚。
梓宫正殿,丈长的绣有银莲花纹饰白色帷幔自横梁落下,环绕四周,从前方隐隐可见最中间停放一架刻有凤首的朱漆梓木殡床,覆盖着白色绢衾,两侧各置有九盏鎏金灯,灯油掺入了沉檀香末,可保一夜不熄。
最前方柩前七步出设为灵座,左侧铜镜,右侧玉璧,两盏长明灯两侧各一,最正方摆放着焚香炉,烟丝袅袅之上黑漆金字的灵牌霎时间逼入人眼。
温茗晃了晃身形,当即要软腿倒地。
长栖眼疾手快扶住他的腰,“殿下,尚舍局宫女太监每更会换一批,请您尽快。”
银面具下漂亮湿润的丹凤眸闭了闭,退开半步,“孤知道了。”
“那奴婢告退。”长栖不动声色将那只扶腰的手心别在背后,退到左侧的屏风之外。
宦官不得近内,他虽然不是真正的宦官,装还是装一下的。
长栖视线落入屏风,偌大的素纱白屏绘写着皇后生平与佛教净土变相。他看不太懂,大约是一些美好祝词。
“下官拜见中尉大人。”尚舍局直长张微胆颤心惊前来行礼。
长栖看向他,微笑:“辛苦张大人了。”
先前太祝示意的就是拿住了这位的把柄。至于具体是什么,长栖不作知道。
“不敢不敢,为您效劳是下官的荣幸。”张微说完此已经是一脑门子汗,他本不想来却也不敢不来,实在是灵柩前的宫女太监都被撤下,唯有一个掩面的黑衣郎……这状况让他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挣扎许久,为了一家老小鼓足心力终于走至那人三步之外。
“中尉大人,下官斗胆,黑衣郎进殿按规——”
长栖勾起唇望向他,“嗯?”
张微抬头对视上那双阴冷的眸子,背脊倏地一阵发凉,那些威胁的话哪里想得起来,当即跪地求饶,“大人饶命,大人饶命,下官一时糊涂。”
“糊涂?哦?你和本尉说说,你糊涂了什么?”
张微简直觉得自己脑袋发痴得了癔症,怎么会有胆子想到……“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他颠三倒四只说着这句,长栖漫不经心说:“小声些啊张大人,你是想惊扰皇后娘娘英灵安息吗?”
一顶大帽子随口扣下,张微登时吓得软趴在地,悔恨不已。
“本尉性子算不得好,若是旁人,张大人此时焉有命在?”
张微已是面如死灰,心道只怕今晚过后命不久矣。
不想峰回路转,他听见那杀神说:“张大人就在此伏惟叩首,乞娘娘在天之灵宽宥吧。”
——这意思是……张微瞳孔震惊,大起大落之下衣裳早已湿透,但顾不上什么忙感激涕零连连叩头,“……谢中尉大人!谢中尉大人!”
长栖眼色都没给一个,伫立在屏风之后,目光穿过素纱落在那具单薄的身形上,见他拿出不知何时放怀中的孝巾为自己戴上额头,又拿出一根粗麻绳缚于腰间,双手按着蒲草席俯身叩首,一叩又一叩。
每一次叩首,他都深深弯下腰,几乎平行于地面,背脊两侧的肩胛骨凹凸出来,腰肢纤细仿若一只手就可掐断。
长栖动了动胳膊,凭触到的感觉丈量了一下刚才扶腰的尺寸。
得出结果就是,太瘦了。
长栖不禁皱眉,再次看去,三叩既过,那身影迟迟不动,细看之下已经恸哭失声,肩形颤颤。
长栖心底生出担忧,怕他过哀昏厥便举步进去,走到他的背后。
“殿下节哀,保重宗庙之躯为要。”
温茗挺直着背脊,含泪凝望牌位,眼中源源不断蓄积的泪水,在他人的催促下,再次划落紧绷的下颌。
“……母后……儿臣改日再……”温茗说不下去,今日之后再想来此只怕比登天还难。
他再也忍不住用袖掩面溢出一声极低的哭腔,手中的卷经文字顷刻被泪水晕开。
长栖看着心中不忍,却也不知道怎么宽慰才好,只好取来铜镊夹取线香点燃供拜夺取注意力。
他的举动果真引来太子的偏望。
长栖故作挑眉:“太子不愿奴婢为皇后娘娘上香?”
温茗哭肿了双目,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把香随手插进坛内,两侧的白色高烛蜡随之跳动了一下,将他颧骨上的紫黑色的疤痕泛照出难看的青灰色;幔布被不知何来的风掀起,疤痕的阴影陡然被拉长,扭曲得像一只可怖的邪物——
温茗面状惊恐,回忆起昨晚他就是顶着这样的脸钳住他的四肢狠狠折辱了一整夜。
他猛地站起身退后,不料双脚发软,仰面倒地之时,一只有力的臂膀横住他的腰,刹时间他整个人勾了回去,双臂不由自主扣上那人的肩颈。
“……”
温茗面色惨白如雪,压抑的呼吸声粗重得仿佛脱水的鱼竭力发出嘶哑的声音。整个身体都在神经质的颤抖着。
长栖察觉到他状态不对,神色一凛,当即去摸他的额头,发现体温烫得惊人,甚至比昨晚还要高。
估摸着刚进殿内时就已经烧起来,夜路深重,再加上情绪大悲之下……
该死,他的身体也太虚弱了。
长栖紧紧皱眉,二话不说,“回去。”
“不,不,”温茗下意识拒绝,“母后,孤还要……”
“要什么?”长栖语气极差道,“再不回去不消半天你也得躺那儿,你还真想母子俩都到棺椁里团聚?”
温茗:“……”
这句话大不尽之处太多了,温茗哆嗦着唇半晌说不出话,他瞪大着瞳孔,目光却涣散着,一看便知烧迷糊了。
长栖当即拦腰把他抱起,拿起一旁的银面具覆在他脸上,迅速走出去。
一众宫女太监避让,跪地的张微伏在地面只感觉一阵轻风略过,灵堂内已经没了活人声息,但他也不敢抬头,畏惧着继续心中乞求宽恕。
原身练就了几分轻功,比普通人脚程快许多,出了皇后殿门他便迅速消失在官道。闻讯赶来的夜间巡查金吾卫首领只看到一道黑背影,随即眯眸遥望,他的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人,长长的白孝巾在寒风中无助飘摇,仿佛泛着磷光的细雪,终有一时没入尘埃。
东宫。
长栖火速把人放到床榻上,就这一会儿功夫,温茗已经意识不清,唇色开始发紫。
他立即向系统兑换昨天的三件套,先给他进退烧药观察,如果不行再采用极端办法。
可这一次不知为何他的求生意识不再那么强烈,喂了半天半点不见吞咽。
长栖急得踱步,干脆把药含在自己的唇齿之间,手指箍住温茗的下颌张开,随后伏身吻住他的唇,用舌头卷着药递去腔口里。
“唔——”温茗难受得左右挣扎,可惜幅度太小,只能被迫仰面许久,苦涩的泪珠顺着眼角划落,“不要……”
长栖一怔,退后些距离,那麻制的白孝巾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可他的脸色比它还要煞白,脸颊一点肉全无尖瘦无比,一双丹凤眼被眼眶骨骼托成了异常大而空洞,他似乎误解长栖的举动,其内的神采逐渐消失不见。
“别怕。”
长栖叹了口气,“睡醒后就好了。”
长栖微侧身向系统兑换一颗安眠药,不再用引人误解的方式,用指腹拨开他冰凉的唇瓣,将药推送进去,随后沿着嘴角划过下颌、白皙又纤弱的脖颈,预估食管的位置重而迅疾的下压。“睡吧。”
“……”湿透了的睫毛再次被吃痛的泪水浸湿,温茗沉重的眨了几下眼,最终撑不住的合上了眸。
……
按照礼法,皇后停灵期间,皇帝将辍朝十日以示哀思,左中尉兼枢密使聂奇水以“节度使者们正有心打探且国不可一日无君”的不入流理由劝诫皇帝恢复临朝。其之心昭然若揭,就是想在停灵期间为贵妃定下继后的位置。
皇帝心中虽已对太子憎恶,但他不想被架着逼迫,可拗不过老阉奴的权力,正巧这个节骨眼上长栖又被他派出去办事告假一天。
无可奈何之下,老皇帝成为朝史上第一个被胁迫着在停灵第五日就恢复上朝的窝囊皇帝。
翌日五更时。
百官穿着白圆领袍头戴黑幞头在沉压压的晨曦中低头躬身、肃穆的循序前行上朝。乍一望,好似形肖如鬼魅结伴,一同去赴那吃人的地方。
在这其中,一架玄轿在这场浩行中颇为显眼,虽然这架玄轿看上去无纹饰,但轿杠包金、轿帘白纱坠着翠石,抬轿者还身穿神策右军营戎装,无一避讳之显。
百官目不斜视,习以为常,能在皇宫中不步行坐轿辇的只有神策军中尉。
自然,轿上之人便是长栖。
他凌晨启程赶回皇宫,已经是连续三天都没睡好,就这样还要爬起来上早朝,当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了。
长栖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随意往外一瞥,不想发现一架比他的还显眼的轿辇并排匀速前行。
“咳咳。”只听那朱红色的帷帐里传来一声阴气老迈的咳嗽声,微风轻摆,露出一角紫袍与腰间玉带。那是三品以上才能穿着官服。
长栖挑眉,心中有了数。
此时,帘子忽然掀开,一张年老皱纹如沟壑的脸从阴影中浮现,他眼皮半耷拉着,缝隙中漏出两道刀子似的冷光。
“昌大人一路可安好?”
长栖不咸不淡道:“托聂大人的福,身体具佳。”
“呵。”笑声短促饱含讥诮,聂奇水倏地落下帘,拍轿扬长而去。
长栖无语地看了几秒。
这老头儿,皇后一死,演都不演了。
近几天会晚一个小时不好意思(滑跪[合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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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世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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