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后,长栖站立在皇帝御座的后右方,此为神策军右中尉之位,距离只有两步,中间只隔用一层白玉珠帘。
百官已经就位御阶之下,略扫而过,第一排为宰相,第二排六部,第三排则是聂奇水党工具人御史大夫等,再往西的偏殿便起草昭令的翰林学士。
而这边东侧首位第一位是太子之位,此处空着,在它的旁边站着一个十七八岁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皇子,正是慕贵妃之子宣王。
宣王长得普通,丝毫没有遗传他母亲的美貌,与老皇帝有三分相像,大约就是这样那双目中总有股遗传的窝囊感,尽管表面上装得正经,实际那点心计一目了然。
就好比现在,约莫聂奇水和他提前通了气儿,已经提前为自己的母妃庆祝了喜悦在眉。
长栖冷眼旁观,不止是他,他将其余朝下之人的脸色都扫了个遍。
较明显的,太子一党的宰相脸色憔悴,身形减瘦,白袍略有松垮,身段仍端着文人清癯之姿。乍一看文人傲骨,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心有多黑。
再看宣王一党,聂奇水那老头已经毫不掩饰野心,不再站在往日专设的枢密院使之位,而是走到长栖身侧,共同分享仅与天子两步之遥之地。
他与他只有半臂的距离。
有点子尴尬。
尤其像现在这样光干站着不说话,底下朝臣时不时飘来打量之色,猜疑着以往互相倾轧的神策军左右中尉是不是开始联盟……?
长栖可不想这个误会延续,主动开口:“聂大人今日——”
聂奇水缓缓移来浑浊的眼珠子,嘴角下垂,两道法令纹带着陈年的血腥气,好似正等着他的发问。
“好香啊。”长栖笑嘻嘻的说。
聂奇水:“……”
霎时间聂奇水的眼窝淬了毒般发狠。
上了年纪的老宦臣身上就会有一股怎么也去不掉的骚气味,他们会尽全力的铺满了香粉,每每收拾得异常干净确认无味后再出来,然而长栖的一句话直接干到心窝子里去了。
“小儿找死!”聂奇水齿间挤出一声尖利的怒火。
长栖回以微笑,期待他甩袖离去。
聂奇水阴冷地咧出参差不齐的牙,随后森寒一笑,纹丝不动。
……这都不走?够能忍的啊。
长栖心里蛐蛐,正欲再换个方式,忽然余光闯进一抹熟悉的身影。
他当即朝下望去,正巧与那双温润的眸子对上。
俗话说得好相由心生,那与生俱来的宁静在一双凌厉的丹凤眸中竟别具一格,弱化了眼角的锋利,呈上温雅柔和的少见形态。
让人好似见了一场雨过天青溪水潺潺的怡人画卷。
那双眸的主人很快收回视线,正目肃立。
长栖也回过神,偏开脸,心中惊讶。
他怎么来了?他现在不应该在东宫养病吗?
等下,他刚才好像看到他移开目光之前略有沉眸。
完球。
不会误会了吧!
长栖愤而怒视旁边老头。
太可恶了,一大早来膈应人。
“圣上升殿——”
尖细的司礼唱腔自正后放传来。
朝下百官口中敬念齐齐跪地朝拜。
长栖与聂奇水也则躬身见礼。
几秒后,皇帝微驼着背走出来。年过半百的他发鬓已经参杂着些许白发,头顶没有任何纹饰,身上也无半点玉器,只穿着一身白纱袍衣料。
皇帝眼底带血丝,未坐先叹了口气,才向司礼抬了抬手示意坐下。
司礼唱传圣上之意于大殿,众大臣平身。
刚站定,身旁的聂奇水便动动指尖向下面发出信号。
与此同时,宰相手执玉笏,先上前一步。“臣有事启奏陛下。”
聂奇水脸色微变。
“准。”
詹相朗声言表:“臣要奏乾江关水流连日暴雨,水面暴涨冲垮河堤上涨二十丈,洪水因此淹没民田百顷,毁坏屋舍一百余户,老幼溺毙者——”
“陛下!老奴斗胆发言。”聂奇水立时放声打断,面向宰相:“枢密院未曾收到相关密折,不知相爷从何得知?”
詹相冷哼一声,继续秉示皇帝,“此乃工部、御史台三方核验之报——”
“既是三方核验之报为何不报明枢密院,相爷隔越奏事,坏朝堂纲纪,意欲何为?”
詹相反唇相讥:“尔不过掖庭扫除之奴,素无学识,不通政事,全凭窥探禁中,搬弄是非——”
“若如此说!相爷你妄图架空中枢,窥探圣意,又该当何罪!”
聂奇水尖利之声贯穿朝堂,霎时间底下寂静下来,众臣屏住呼吸。
“窥探圣意”四字明晃晃的讽刺詹相这次突然之举是受天子暗中首肯,在隔空敲打皇帝。
若皇帝此时心虚半路抛弃,那——
詹相破口大骂:“阉竖安敢血口喷人!”
同为阉竖的长栖听此:“……”
他无言的瞅了瞅一眼不发脸色难看的皇帝,望天几秒。
眼下局势很容易看清,皇帝不想让聂奇水提出册立继后的机会,便联络目标一致的宰相——先皇后之父在朝中先发制人,意图以灾祸拖延。可惜计谋没通。
估摸这灾祸有是有,但没那么夸张。
想来,皇帝应该还有下一招。
这般想着,他注意到珠帘外的皇帝正朝这边偷摸使眼色。
这里除了聂奇水,就是自己。
“……”
长栖默默移开目光,当做没看见。
首先,老皇帝整这出压根没告诉他,可见根本没把他放心上,那他为什么要傻了吧唧出来收烂摊子。
其次,以老皇帝现在的态度,得了利便意味着太子失利,保不齐哪天脑袋一抽真想把位置传给宣王,还不如现在什么都不动,就这样让老皇帝憎恶宣王一党,左右聂奇水还没那本事弄死宰相。只要宰相一天在,太子就倒不了。
长栖眼观鼻鼻观心,继续摸鱼。
此时聂奇水已经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将詹相气了个仰倒,直喘粗气。
太子位的温茗目露出担忧之色,怕年纪已高的詹相再继续为此争辩出有差池,便主动上前,“父皇——”
皇帝突然拍案发怒:“何时轮到你来插口!”
他声音如钟,回荡整个朝堂,直惊得长栖虎躯一震。
不是,这朝堂之上的老头是不是都有病啊??
御阶之下,温茗立即颤声跪地:“儿臣失言,请父皇息怒。”
一旁的宣王表情忍不住幸灾乐祸。
长栖心中直骂傻子,除了他估计都能听出来老皇帝这句话针对的不是太子,而是对着聂奇水,可怜他老人家不敢正面硬刚,只敢指桑骂槐将火气撒在旁人身上。
聂奇水自然也听懂了,眸中闪着阴狠的光,转念就把攻击目标对准太子。“陛下息怒,太子殿下纯孝之人,日夜在东宫为先皇后祈福,老奴还瞧见东宫卫队被调去护持慈恩寺……”
皇帝火气未消,连日来的憋屈仿佛一面对太子那窝囊样子就可以全不见了,当即接台阶继续骂:“东宫卫队竟然擅离职守?!朕让你在东宫哭临,你竟有意违制!你这个逆子!”
他想也不想脱口骂道,竟不知轻重骂出“逆子”二字。
在这特殊的皇后停灵期,先有太子百般被皇帝苛责,后有朝堂厌恶斥骂,这两个字如同一个信号——太子之势将倒。
詹相心中大恐,连忙为太子说话,“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太子此举定有缘故!”他一边说一边示意温茗快解释。
温茗伏着地不敢抬头。
聂奇水给他挖了一个大坑,他若反驳告知缘由就显得他对母后不孝,但若沉默便会因此坐实罪名。
这两者都不能选择,该如何破局?
无措之际,一道清亮的声音自珠帘后响起。
“陛下息怒,奴婢这儿有祯祥之事启奏。”
一直默不作声的神策军右中尉终于开口,朝下众臣见此却更加紧绷起来,这位也是个杀神来的。此时说什么“祯祥”,焉知是什么祸事?
他们不约而同的想,恐怕今天朝堂非得见血不可。
长栖轻而缓的娓娓道来,“陛下,昨天奴婢奉皇命出城,回程时偶经慈恩寺,恰见寺内大雁塔东南隅生出异象,一株白玉牡丹在非当令之时凌寒绽放,奴婢见之甚奇便走近仔细一瞧,其花大如碗口,共九朵花瓣,更奇的是,每一瓣皆现天然梵文……”
“昌大人这是来朝堂说故事来了?”聂奇水持着拂尘冷冷嗤讽。
长栖笑眯眯回道:“聂大人莫急。”他转向皇上,继续道:“奴婢不识经文,看不懂上面的意思,便托人画下这副图。”
他不紧不慢从衣怀作掏东西状,实则让系统赶紧伪造一个,随后在皇帝强压脾气的脸色中递去一册折叠画纸。
展开约莫A4纸大小,再大就有点离谱了。不过其中运用素描之法将描述景观画得栩栩如生,不光是把牡丹上的每一片花瓣梵文每一字写得清晰,甚至连巍峨的慈恩寺也跃然纸上,十分壮观。
“这是何人著作?”老皇帝大喜,眼睛发光,他平生不爱政务就偏爱些诗情画意。
长栖道:“回禀陛下,是太子门下幕僚吴少梅所画。”
跪地的温茗心神一震,好似明白他要说什么。
老皇帝奇怪问:“他为何会在慈恩寺?”
长栖就等他这句话,“陛下,奴婢当时便问过,他言不只是他,还协同诸位同僚曾深受皇后娘娘恩典,因官职不敢违背陛下旨意,便自发脱去官服帽靴于慈恩寺外围祈福。想来太子也不忍心他们被连带责罚才未说于口。”
温茗忍不住抬头,去瞧那珠帘之后的身形。他为何知道这件事?他,又为何要帮他?
聂奇水不阴不阳在旁,声音拖长带笑:“陛下您瞧,太子殿下有如此多的忠义之士,当真是慧眼如炬。”
原本谈及皇后暂缓怒火的皇帝又被聂奇水一句话给勾起来。
再忠义之人也是太子亲兵,以后都当不得中用。
长栖啧一声,十分厌烦地看了一眼聂奇水,还好他有后招,将注意力转进画中:“陛下,据吴少梅言这些梵文含着‘圣寿’‘永昌’等等吉语,据学士考证,与记载的二十四年前御苑祥瑞一般无二。”
老皇帝顺势思索,口中呢喃二十四年前,那不是与梓潼大婚一年之时?想到时光白驹过隙如今皇后竟已先去,老皇帝不由悲从中来。
趁此机会,长栖立即道:“以奴婢拙见,此祥瑞恰至昨夜出现,必是皇后贞魂惦念圣躬,既有此殊胜因缘,奴婢斗胆伏请陛下于慈恩寺增建灵塔一座,永奉先皇后圣位。 ”
此言一出当朝所有人为之震惊。
身旁的聂奇水一时枯爪紧抓拂尘,瞪圆了浑浊的珠子,脸上就差写“你疯了”三个字。
如今他迟迟不敢与昌琦正面对交就是因为户部财政把控在他的手心,几年前棋差一招错失这块肥肉,要不是因此,他昌琦如何能在短时间内迅速崛起?
要知道银子是朝中所有人的命根子,掌握了它就相等于掌握了国之命脉,就算是天子想为边疆的将士送军饷,也得给经过昌琦的同意,而昌琦根本不会给,即使给了,也会从中搜刮连本带息再取回来。
如此把财的他,竟然有一天主动要掏银子建灵塔?!真他娘的是活见鬼了。
聂奇水都不用去看,皇帝必然是满心欢喜,这个蠢人只追在世名声,早有此意亲自写诗交由昌琦安排乐府传唱不说,还派遣他昨天出宫就是向民间散布诗词暗示帝后伉俪情深,再由此造势试图以民间之声反对继后。
但据他所得消息,昌琦出宫后毫无动作,带着士兵瞎做做样子,他便笃定这为好兆头,打算先纳入再将此宵小抹杀,谁知会出这等怪事!
到底为什么?!
聂奇水百思不得其解,顺着长栖的目光看过去。
那个方向……是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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