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擦,酒洒了。”
平淡无波的那句话,却比顾清宇带着笑意的命令、比小张总黏腻的打量更具穿透力,直直钉入她的心脏。
是啊,她不仅是个替身,是个影子,还是个连酒杯都端不稳、需要人来提醒擦拭污渍的、笨拙而狼狈的影子。
顾清宇的脸色已经彻底沉了下来。沈望舒那几句话,尤其是那架不合时宜的“恒星号”,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扇在他精心维持的、游刃有余的表象上。他眼底翻涌着被戳破的愠怒和某种类似于怅惘的情绪,但很快被一层更冷的冰覆盖。
他没有看林摇光,也没有再去追沈望舒的方向,对旁边有些无措的助理挥了挥手,声音恢复了往常玩世不恭的腔调,只是很明显语气冷硬了不少。
“音乐太吵了,换点能让人开心的。”
他似乎瞬间就重新披上了那身美洲豹的华丽皮毛,将方才的失态紧紧包裹起来,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他转身走向另一堆人,很快,那边又响起了迎合的笑声和喧闹,只是这喧闹底下,潜流着几分刻意和不确定。
林摇光被彻底晾在了原地。
她该庆幸吗?顾清宇没有因为迁怒而立刻给她难堪。可她宁愿他做点什么,斥责也好,嘲讽也罢,都好过这种彻头彻尾的、无视的冰冷。
这比任何对待物品的方式更让她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位置——一件用旧了、并且刚刚让他失了面子的玩意儿,暂时被弃置角落。
她下意识地抬眼,去寻找那个灰色的身影。
沈望舒正站在长长的餐台尽头,背对着这边,微微弯着腰,似乎在仔细挑选着甜品。她那旧帆布包的带子从肩上滑落了一点,侧脸被灯光勾勒出平静而专注的线条。她拿起一小块芝士蛋糕,放在碟子里,然后又取了一杯清水,走到更远的靠窗阴影处,那里摆着几张单人沙发。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么的自然而然,理所当然。
她拥有一种林摇光从未见过、甚至无法想象的底气。那种底气并非来自财富或地位,至少不全是,而是源于某种内在的、坚固无比的东西。让她可以素面朝天闯入这浮华之地,可以直言不讳地戳破皇帝的新衣,可以做完这一切后,心安理得地去吃她的蛋糕。
林摇光胃里那点冰冷的鱼子酱和酒精开始翻江倒海,她白天已经在外面站了一天,此时莫名就虚弱了起来。
她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地朝着与沈望舒相反的、通往洗手间的方向快步走去。她需要逃离这个大厅,逃离那些目光,逃离沈望舒的存在本身——那个存在,像一面擦得雪亮的镜子,照出她所有的委顿、不堪和虚伪。
洗手间里铺着厚厚的绒毯,吸走了所有声音。
她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冲刷着手腕,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那个眉尾刻意画出的上翘弧度,那颗眼尾精心点出的小痣。
“3分像苏沉月”。
沈望舒的话语再次回响。
“没意思。”
是啊,没意思。对顾清宇没意思,对看客没意思,对她自己,更是彻头彻尾的没意思。
她看着镜中那个眼线和睫毛膏有些晕开,反而透出几分原本倔强模样的自己,一个念头疯狂地破土而出。
她伸手,抽了几张纸巾,蘸了水,开始用力擦拭眼尾那颗刻意点上去的小痣。动作有些急,甚至带着点狠厉,仿佛要擦掉的不是一点化妆品,而是某种附骨之疽。
林摇光的手指紧紧抠着大理石台面,指节泛白。她忽然抓起几张纸巾,蘸了水,用力擦着眼尾的痣,像要擦掉什么附骨之疽。黑色的眼线膏晕开,沾在纸巾上,像一滴泪。
然后是眉尾,她把刻意画翘的部分擦掉,露出原本有点钝的眉形,外婆以前总说的“倔树苗眉”,说她小时候摔了跤,眉尾红着,也不肯哭。
陈屿看见她这幅样子,会说她真是个笨蛋吧。
擦完妆,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线晕了点,睫毛膏花了点,却露出了原本的样子,有点倔强,有点疲惫,却比刚才的 “替身”顺眼多了。
她不想再装了。至少,现在不想。
拉开门,她重新走回那片浮华鱼缸。
她走过去,忽略掉旁边投来的视线,拿起一个干净的碟子,学沈望舒的样子,给自己也夹了一块芝士蛋糕。然后又倒了一杯清水。
她需要吃点东西,她的胃很不舒服,酒精让她头晕目眩。
做完这些,她端着碟子和水杯,环顾四周,想找一个安静的角落。她看到了沈望舒所在的方向,那个靠窗的阴影处的单人沙发。
这里光线晦暗,几乎能感受到窗外渗进来的、属于高空的凉意。她蜷缩进去,试图将自己藏得更深,捧着的杯子汲取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清凉。
就在她试图放空大脑,抵抗胃里残余不适和心头细密钝痛时,目光无意间扫过不远处的另一个角落。
那里立着一个造型别致的生态鱼缸,幽蓝的光线从水底弥漫上来,映照出几尾缓缓游动的鱼。它们的身体是某种沉静的蓝,最奇特的是眼睛——凸出而向上翻,仿佛永远在凝视着水面之上的、不可触及的虚空。
而鱼缸前,站着那个灰色的身影。
沈望舒微微弓着腰,双手插在卫衣口袋里,帆布包随意地挎在身侧,脸几乎要贴到玻璃缸壁上,神情是全然沉浸的专注。那副厚重的黑框眼镜片上,倒映着幽蓝的水光和鱼影,让她看起来像是个在观察某种奇特天体运行规律的天文学家,而非在看一缸仅供观赏的鱼。
她看得那样认真,以至于林摇光的靠近都没有引起她的立即反应。
林摇光鬼使神差地站起身,走了过去。脚下柔软的地毯吸走了脚步声。她停在鱼缸另一侧,也默默地看向水里。
那些蓝色的望天鱼,拖着绸缎般的尾鳍,在水中缓慢地升降、转身,它们的姿态有一种奇异的优雅,但也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悲怆——它们的世界被玻璃限定,它们的目光永远向上,却永远无法抵达所注视的天空。
水波晃动,光影破碎。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却并不完全令人窒息。一种奇特的、基于方才那短暂交锋的联结感,让林摇光觉得站在这个沉默的、格格不入的沈望舒身边,比待在那些笑语晏晏的人群中更自在些。
过了不知多久,沈望舒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对鱼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并没有看向林摇光。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纯粹地思考一个物理或哲学问题。
“你说,鱼儿该属于天空,还是海洋?”
林摇光一怔,下意识地看向那些望天鱼向上翻着的眼睛。
沈望舒继续自顾自地说,平铺直叙的语气里带着一股奇异的力量。
“有些鱼,活在水中,眼睛却望着天空。靠着特殊的结构,或者一点不一样的习性。”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玻璃缸壁,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叩击声。
“它们的归属,或许是广袤的海洋,或许是遥远的天际线”。
她终于微微侧过头,厚重的镜片后,那双清澈的眼睛看向林摇光,目光平静却直接,仿佛能穿透她刚刚擦掉伪饰的狼狈。
“但总不该是鱼缸。”
最后那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颗投入静水的石子,在林摇光的心湖里骤然掀起惊涛骇浪。
你不应该属于鱼缸。
这句话没有主语,但听者明白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猛地攥紧了手中的杯子,人在极度窘迫紧张难堪的复杂情况下,总是试图用这个姿势来中和情感。但同时,在那片翻腾的情绪废墟之下,有什么东西,被这句话狠狠地、精准地击中了。
是啊,鱼缸。
锦绣山庄顶层这奢华无比的公寓,顾清宇赋予她的那些华服珠宝,看似安逸的“喘息之地”本质上,不过是一个更大、更精致的鱼缸。
她穿着水蓝色的裙子,模仿着别人的姿态,被投放在这里,供人观赏、评头论足、用以怀念另一个影子。她的活动范围被无形地限定,她的“天空”永远隔着一层坚硬的、透明的壁垒。
她以为找到了暂时的避风港,其实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被囚禁。
沈望舒没有再说话,她重新将目光投向鱼缸里那些缓慢游动的蓝色精灵,仿佛刚才那句话,真的只是出于对鱼类栖息地的一点科学探讨。
林摇光站在那里,感觉自己刚刚被擦掉小痣的眼尾皮肤,微微发烫。她看着沈望舒平静无波的侧脸,看着对方那双白得过分、刚刚递给她一张粗糙纸巾的手。
这个人,用最直接的方式戳破了顾清宇的游戏,又用最隐晦的方式,为她指认了囚笼。
纯粹的好人?自傲的骑士?偏差会不会有一毫米。
音乐和喧闹从身后不远处传来,显得虚幻而遥远。眼前只有幽蓝的鱼缸水光,和身边这个沉默的、像一片沉静茶叶般的女人。
林摇光的喉咙动了动,千言万语堵在那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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