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局被老太太举报,全靠占卜师点破天机
机关食堂的饭局上,占卜师陈知白姗姗来迟。
他扫了眼坐西朝东的李处长,起卦震为雷变雷泽归妹。
“李先生,你被六十多岁老太太举报了。”
李处长握筷子的手一抖:“你怎么知道?”
“领导是二把手,和你关系不错。”
“问题出在你吃了饭喝了酒却没办事。”
李处长脸色煞白,想起昨天那场豪华宴请。
当陈知白指出他收了礼时,他西装内袋的金卡突然发烫。
三天后风波平息,李处长却盯着窗外的梧桐树出神——
树根处一道新裂的缝隙,像极了他仕途上永远抹不去的卦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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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关食堂二楼的小包间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闷浊气息。劣质烟草的辛辣、隔夜油垢的腻味,还有某种挥之不去的、属于文件柜深处陈年纸张的霉腐,全都搅和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李国栋的胸口。他对着面前那盘清蒸鱼,鱼眼白蒙蒙地向上翻着,像在无声地嘲讽。筷子提了提,终究没落下胃口。脑子里嗡嗡作响,像塞了一团被水浸透的烂棉絮,又沉又堵。
“老李,发什么愣呢?”坐在他对面的王胖子,腆着啤酒肚,油光满面的脸上堆着惯常的、仿佛焊上去的笑容,筷子却毫不含糊地戳向盘子里最肥厚的那块鱼腩肉,“快吃啊,这鱼不错,火候正好!”
旁边瘦高个的老赵,慢条斯理地嘬着牙花子,眼镜片后的目光带着点探究,也附和道:“就是,国栋,天塌下来也得先填饱肚子不是?看你这一上午,魂不守舍的。”
李国栋勉强扯动嘴角,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下意识地想去摸口袋里的烟盒,指尖却在触碰到硬质烟盒边缘时猛地缩了回来。昨天下午,那个突兀得如同晴天霹雳的电话内容,又一次蛮横地撞进脑海——他手下一个项目的直接负责人,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李处……不好了!□□那边……有人递材料,指名道姓告您!是个老太太,六十多了,犟得很,材料直接捅到……捅到张副书记那儿了!”
张副书记!单位里分管纪检、□□的二把手!虽说平时因工作交集不少,关系也算得上融洽,可这事一旦沾上“告状”二字,性质就完全变了。尤其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李国栋正被上面考察着,传言年底有可能再进一步……这突如其来的闷棍,打得他措手不及,五脏六腑都跟着翻搅起来。那老太太是谁?告的又是什么?他李国栋自问行事谨慎,虽有小节不拘,大面上绝无把柄可抓。
“妈的!”他在心里狠狠啐了一口,烦躁像无数细小的蚂蚁,顺着脊椎密密麻麻地往上爬。他端起桌上那杯浑浊的、早已凉透的茶水,仰头灌了一大口,苦涩的滋味在舌根蔓延开,却浇不灭心头的邪火。
“老李,你也别太……”王胖子嘴里塞着鱼肉,含糊不清地想继续劝慰。
就在这时,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探进来一张年轻而略显局促的脸。是小王,办公室新来的小伙子。“李处,赵科,王科,”他声音不大,带着点歉意,“那个……陈师傅来了。”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已侧身闪了进来,带进一股室外早春微凉的空气,稍稍冲淡了屋内的浑浊。来人约莫四十出头,身材瘦削,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藏青色夹克,洗得发白,但异常干净平整。他面容清癯,颧骨略高,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不大,却异常清亮沉静,仿佛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波澜不兴地扫视过屋内。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与这间弥漫着焦虑和油烟气的小包间格格不入。
“实在对不住,李处,各位领导,”来人正是王胖子力荐的占卜师陈知白,他微微欠身,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透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路上耽搁了点琐事,劳烦各位久等,告罪了。”他的目光在李国栋脸上停留了极短暂的一瞬,那沉静的眼神似乎有某种穿透力,让李国栋心头的烦躁莫名地滞涩了一下。
陈知白没等主人招呼,目光一扫室内布局,便径直走向房间东侧靠墙摆放的一张备用小方桌。那张桌子孤零零地立着,上面只放着一个空暖水瓶。他拉开那把同样孤零零的靠背椅,在东方位稳稳坐下,背脊挺直如松。动作自然流畅,仿佛那个位置天生就是为他预留的。他从随身带着的一个半旧帆布包里,利落地取出一本纸页泛黄、边角磨损的线装书册,一支磨得发亮的乌木杆铅笔,还有一盒暗红色的蓍草茎。他的动作专注而虔诚,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瞬间将这小方桌变成了一个独立而肃穆的空间。
包间内一时陷入一种奇异的安静。王胖子和老赵交换了一个微妙的眼神,显然对陈知白这份旁若无人的专注感到一丝意外。李国栋则皱着眉,心头的疑虑和焦躁并未因对方的道歉而消散,反而更添了几分莫名的紧绷。他坐在主位,正对着包间的门,背后是挂着厚重窗帘的西墙,面朝东方——那是陈知白落座的方向。他左边是王胖子,右边是老赵,三人恰好占据了圆桌的西、北、南三方,将正东的位置空了出来,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
陈知白凝神静气,双手拢起那束暗红的蓍草茎,动作带着一种古老而悠远的韵律感。他口中默念着听不清的古老口诀,手指翻飞,将蓍草茎一次次地分合、计数。铅笔在泛黄的纸页上迅速划过,留下清晰有力的印记。整个过程持续了几分钟,包间里只剩下蓍草茎摩擦的细微沙沙声,以及李国栋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他盯着陈知白沉静的侧脸,看着那支乌木铅笔在纸上勾勒出神秘符号,一种混杂着怀疑、不安和一丝隐秘期待的复杂情绪在胸中翻涌。
终于,陈知白停下了动作。他垂目凝视着纸上画出的卦象,两道浓黑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往中间聚拢了一瞬,随即又舒展开,恢复了那种深潭般的平静。他抬起眼,目光穿过包间里略显浑浊的空气,稳稳地落在李国栋脸上。那目光沉静如水,却似乎蕴含着某种洞悉一切的力量。
“李先生,”陈知白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清晰地激荡开去,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眼下这事,急且大,如利刃悬顶,风声鹤唳。”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扫过李国栋紧绷的下颌线和桌下无意识蜷起的手指,“然则,天无绝人之路。事虽险峻,尚有转圜余地。当务之急,在于一个‘快’字,亡羊补牢,犹未为晚。”
李国栋的心猛地一沉,又像被什么东西用力攥紧。他握着筷子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光滑的竹筷在指间轻微打滑,发出“啪嗒”一声轻响。他强自镇定,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干涩:“陈师傅……这话从何说起?我……能有什么火烧眉毛的事?”
陈知白并未直接回答他的疑问,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依旧平静地看着他,继续用那种不急不缓、却字字千钧的语调说道:“李先生身在公门,手握印信。此番风波骤起,乃是因‘口舌’而起,与人正面冲突,避无可避。”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掠过李国栋所坐的西方位,又落回自己面前纸上那两横一断的符号,“这‘口舌’之象,源自地位悬殊。一方为执掌规训、明察秋毫之人,如警如纪;另一方,则是无权无势的升斗小民。”
李国栋只觉得后背的衬衫瞬间被一层冷汗濡湿,紧贴在皮肤上,冰凉一片。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仿佛这样就能抵挡对方话语中那无形的锋芒。张副书记那张严肃的脸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执掌规训?明察秋毫?这不正是分管纪检□□的张副书记吗?
陈知白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继续抽丝剥茧:“此位小民,居于下位,其象为‘兑’。兑为口舌,亦主阴柔。卦象昭示,此人非是冲冠少年,亦非父母代劳,乃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妪。”
“哐当!”一声刺耳的锐响打破了包间里令人窒息的寂静。李国栋手边的茶杯被他失手碰倒,褐色的茶水泼洒出来,在洁白的桌布上迅速洇开一片难看的污渍,几片湿透的茶叶狼狈地粘在上面。他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住陈知白那张平静无波的脸,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震惊、恐惧、难以置信混杂在一起,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你……你怎么知道?!”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有些失真,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是……是昨天!昨天下午才……”他猛地刹住话头,意识到自己几乎是在不打自招,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旁边的王胖子和老赵也彻底懵了,张着嘴,看看失魂落魄的李国栋,又看看稳如泰山的陈知白,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看热闹变成了十足的骇然。
陈知白对李国栋的失态恍若未见,他的视线再次落回纸上的卦象,手指在其中一个爻位上轻轻一点:“李先生不必过于忧惧。观此卦象,上震下震,本为比和之象,主事有依仗。上震未动,当位,是为掌事之领导。下震动而化兑……”他抬眼,目光似乎穿透了包间的墙壁,望向李国栋办公室的方向,“此位领导,当为二把手之尊。且卦象相合相生,这位领导,与你交情非浅,心意相通,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李国栋急促的呼吸猛地一滞。二把手?张副书记!心意相通?他脑中飞速闪过与张副书记共事的种种画面,对方确实在不少场合流露出对自己的欣赏和提携之意……一股劫后余生般的、带着巨大侥幸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让他眩晕了一下,僵硬的手指无意识地松开了紧攥的筷子。
然而,陈知白接下来的话,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精准地刺破了他刚刚升起的这点侥幸。
“祸根所在,卦象已显,外应亦明。”陈知白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他目光如电,再次扫过面前这桌刚开动不久、杯盘尚算丰盛的饭菜,“李先生今日约我在此相见,此‘外应’便是关键。饭局之象,主应酬,主受请托。饭吃了,酒喝了,”他微微一顿,视线仿佛不经意地掠过李国栋身上那件质地精良的深灰色西装外套,最终落在他微微绷紧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事情,却没办成。可是如此?”
李国栋的身体剧烈地一颤,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他猛地想起昨天中午那场奢华得令人咋舌的饭局——富丽堂皇的私人会所包间,空运来的顶级海鲜,开了瓶据说价值不菲的茅台……那个腆着肚子、满脸堆笑、不断拍着胸脯保证“一切有我”的承包商老板……还有自己打着官腔,模棱两可的应承……酒酣耳热之际,对方塞过来的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银行卡……
西装内袋里,那张冰冷的硬质卡片,此刻突然变得无比灼烫!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紧紧贴在他的心脏位置,烫得他几乎要惊跳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衬衫,黏腻地贴在背上,冰冷刺骨。他下意识地想要抬手去捂胸口,手指刚抬起一寸,又像被火燎到般猛地缩回,死死攥成拳压在桌沿下,指节捏得发白。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几乎让他窒息。他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死死盯着陈知白,眼神里充满了骇然和乞求。
陈知白没有放过他任何一个细微的反应,那清亮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随即又归于深潭般的平静。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醒:“祸福无门,惟人自召。若真收受了不该拿的东西,无论是何物,务必尽快、完璧归赵!迟则生变,悔之晚矣!”
“我……我……”李国栋艰难地翕动着嘴唇,感觉舌头僵硬得像块木头。他避开陈知白洞若观火的目光,视线慌乱地落回面前的桌子上。那条清蒸鱼的眼睛依旧白蒙蒙地翻着,空洞地对着天花板。他猛地抓起桌上的茶杯,也不管里面的茶水早已洒了大半,仰头将杯底残存的冰冷苦涩液体一股脑灌了下去。冰冷的茶水顺着食道滑下,非但没有浇灭胸中那把恐慌的火焰,反而激得他胃部一阵痉挛般的抽痛。他放下杯子,手指冰凉,微微颤抖,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沙哑破碎的字:“……明白了……多谢……陈师傅点醒……”
包间里陷入一片死寂。王胖子和老赵大气都不敢出,眼神在李国栋惨白的脸和陈知白沉静如水的面容之间来回逡巡,脸上的震惊早已凝固成了某种近乎敬畏的神情。窗外,一阵早春的冷风打着旋儿掠过光秃秃的梧桐枝桠,发出呜呜的低咽,更添了几分寒意。
陈知白没再说话。他默默地将摊开的线装书册合拢,把铅笔和蓍草茎仔细地收回那个半旧的帆布包里,动作依旧从容不迫。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对着李国栋和另外两人微微颔首:“言尽于此,李先生好自为之。告辞。”他没有等待任何回应,转身便走,脚步轻捷无声,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拉开了包间的门,瘦削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光线略暗的走廊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走廊的光线。包间里只剩下油腻的饭菜气味和令人窒息的沉默。李国栋像被抽掉了全身骨头,颓然地靠进椅背里,整个人仿佛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由内而外地发着冷。他双手捂着脸,用力地揉搓着,似乎想将那巨大的惊骇和无处遁形的羞耻感从皮肤上搓掉。指尖触碰到额角,一片冰凉滑腻的冷汗。
“老李……”王胖子小心翼翼地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干涩,“这陈师傅……神了!真他妈神了!”
老赵也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后怕:“国栋,他说那……收了东西?真有这事儿?你……”
李国栋猛地放下手,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狠狠瞪了老赵一眼,那眼神像受伤的困兽,充满了警告和狼狈。老赵被他瞪得一缩脖子,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李国栋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推开椅子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声音嘶哑得厉害:“我……我回办公室一趟。有点……急事。”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包间,留下王胖子和老赵面面相觑,看着桌上那盘翻着死鱼眼珠的清蒸鱼,再无半点胃口。
接下来的三天,对李国栋而言,如同在滚烫的刀尖上跳舞,每一秒都是煎熬。他动用了所有能想到的关系,以最快的速度、最隐蔽的方式,将那张烫手的银行卡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联系那个承包商老板时,对方的语气从最初的惊愕、慌乱,到后面几乎带上了哭腔的哀求,李国栋强忍着摔电话的冲动,只冷冷地丢下一句“管好你自己的嘴”,便切断了联系。每一通电话都让他心惊肉跳,每一个步骤都走得如履薄冰。
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神经高度紧绷,任何电话铃声或敲门声都能让他惊跳起来。他无数次拿起手机,想拨给张副书记探探口风,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却又一次次颓然放下。陈知白那句“二把手与你交情非浅”像一根救命的稻草,也是悬顶的利剑。他不敢赌,只能等待那最终的裁决。
第三天下午,窗外的天色阴沉得如同灌满了铅。李国栋枯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盯着桌面上那份摊开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的文件,手指无意识地、神经质地敲击着光滑的红木桌面。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
突然,办公桌上那部红色的内线电话,毫无征兆地、尖锐地炸响!
“叮铃铃——!”
那铃声在死寂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像一道惊雷劈在李国栋紧绷的神经上。他浑身猛地一哆嗦,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剧烈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他盯着那部仿佛随时会噬人的红色电话,足足过了五六秒,才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伸出手,一把抓起听筒,手心里全是冰凉的冷汗。
“喂?”他的声音干涩紧绷,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沉稳,甚至带着一丝惯常的温和,是张副书记的秘书小刘:“李处,张书记请您现在过来他办公室一趟。”
“好……好!我马上到!”李国栋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又瞬间被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他放下电话,手心在裤子上用力蹭了蹭,蹭掉那层湿冷的汗,整了整早已一丝不苟的领带,深吸一口气,才迈开有些虚浮的步子,走向那间象征着单位最高权力之一的办公室。
推开门,张副书记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低头看着一份文件。窗外的天光透过百叶窗缝隙,在他脸上投下几道明暗交错的线条,看不清具体表情。办公室里的气氛沉静得有些压抑。
“国栋来了?坐。”张副书记抬起头,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李国栋依言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指尖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张副书记放下手中的文件,身体微微后仰靠进椅背,目光平静地落在李国栋脸上,停顿了几秒。这几秒钟,对李国栋而言,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他几乎能感觉到汗水正顺着自己的鬓角悄悄滑落。
“□□那边转过来一份材料,”张副书记终于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听不出喜怒,“一个老太太,反映了一些情况,关于你经手的那个城东管网改造项目招投标的事情。”
李国栋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喉咙发紧,几乎要喘不过气。他强迫自己迎向张副书记的目光,竭力保持镇定,但眼神里的紧张和惶恐却无处遁形。
“材料呢,我看了。”张副书记的语气依旧平稳,“也找相关的人初步了解了一下。”
李国栋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最终的审判落下。
“情况嘛……比较复杂。”张副书记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水面漂浮的茶叶,呷了一口,动作不疾不徐,“这位老人家,年纪大了,对一些程序和细节可能理解得不够准确,掌握的信息呢,也有点……道听途说,不够全面。反映的问题,缺乏实质性的证据支撑。”
李国栋猛地抬起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缺乏实质性证据?道听途说?他感觉一股巨大的、带着强烈失重感的狂喜猛地冲上头顶,几乎让他眩晕。
张副书记放下茶杯,目光在李国栋脸上停留片刻,那眼神里似乎包含了很多东西,有审视,有警告,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
“□□那边呢,我已经跟他们沟通了。”张副书记继续说道,语气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稳,“让街道的同志去做做这位老人家的思想工作,把政策、程序再给她讲清楚、讲透彻。老人家嘛,通情达理的,工作做通了,也就没什么了。材料呢,暂时就先压在我这里。”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目光变得格外锐利,声音也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国栋啊,你是单位里的骨干,做事一向稳妥,我很放心。但越是关键时期,越要谨言慎行,如履薄冰!该避的嫌要避,不该伸的手,绝对不能伸!要时刻牢记自己的身份和责任!有些线,碰了,就是万劫不复!明白吗?”
“明白!明白!张书记,我明白!谢谢书记!太感谢了!”李国栋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和巨大的庆幸而微微发颤,带着一丝哽咽。他猛地站起身,朝着张副书记深深地鞠了一躬,巨大的喜悦和如释重负瞬间冲垮了他紧绷的神经,眼眶都有些发热。
“嗯,明白就好。”张副书记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温和,“去吧,安心工作。年底考核在即,别因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分了心。”
“是!是!书记放心!我一定……”李国栋连声应着,几乎是倒退着离开了副书记办公室。直到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的一切,他才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这三天积压在肺腑中的所有恐惧和浊气都排出去。后背的衬衫早已被冷汗浸透,此刻贴在皮肤上,冰凉一片,却又带来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他脚步虚浮地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窗外,阴沉了半天的云层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缕迟来的、微弱的夕阳光线,带着点疲惫的金黄色,斜斜地投射进来,正好落在他办公桌对面的窗台上。
李国栋没有开灯,就这么坐在地板上,背靠着门,目光有些失焦地望向窗外。那缕夕阳的光线并不强烈,却清晰地照亮了窗外那棵高大的梧桐树。冬天刚过,枝桠依旧光秃秃的,在暮色和微光中伸展着嶙峋的筋骨,显出一种倔强而苍凉的生命力。几只归巢的麻雀在枝头跳跃,发出叽叽喳喳的鸣叫。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向下移动,掠过粗糙的树干,最终定格在靠近根部的位置。那里,在灰褐色的树皮上,赫然裂开了一道新鲜的、狭长的缝隙!那缝隙不算太深,却异常醒目,边缘还带着撕裂的木刺,显然是最近才出现的伤口。也许是前几天那场倒春寒的冷风留下的痕迹,也许是树身内部某种不为人知的压力悄然释放的结果。
那道新鲜的裂痕,在暮色渐浓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刺眼的暗褐色。
李国栋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道裂痕上,瞳孔微微收缩。三天前,在机关食堂那个充满油烟气的小包间里,陈知白那双深潭般沉静的眼睛,还有那清晰无比、如同刻在骨子里的声音,再一次无比清晰地回响在他耳边:
“……震为雷,变雷泽归妹。李先生,你遇到的事情很紧急,也很大,但不要太担心,尽快补救,即可解决……你是机关工作的,应该是遇到上访,被人搞了。依我看,是一个六十多岁老太太告的你……好在,她告到的是你单位的二把手,你这个领导跟你关系不错,所以能帮你摆平……老太太告的原因,是你吃了别人的饭,喝了别人的酒,但是没办事。如果你收了别人的礼,那要尽快退还……”
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钢针,精准地刺中他竭力想要掩埋的隐秘角落。那场豪华宴席的觥筹交错,那张藏在西装内袋里、此刻已归还却依旧灼烫的银行卡,张副书记办公室里那番看似轻描淡写实则重逾千钧的警告……还有此刻窗外梧桐树上那道新鲜的、刺目的裂痕……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并非来自冰冷的地板,而是从骨髓深处悄然弥漫开来,迅速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一片冰冷而空旷的滩涂。一种更深沉、更粘稠、更难以摆脱的东西,像深秋的寒露,无声无息地渗透进他每一个毛孔,浸透了他官场生涯的每一寸肌理。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冰冷,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胸口,西装内袋的位置。那里空空如也。那张卡已经还回去了,烫手的山芋丢掉了。
可为什么,指尖触碰到的布料下,那皮肤之下,仿佛还残留着一种无形的烙印?一种被彻底洞穿、再无**可言的冰冷烙印?那烙印的形状,像极了桌上画出的神秘卦爻,也像极了窗外梧桐树根上那道狰狞的新伤。
风暴看似平息了,水面恢复了虚假的平静。
然而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那道裂痕,不在树上,而在他的命途里,在他灵魂深处某个不可见的地方,无声地张开了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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