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在下乃听雪楼楼主
王婶办事果然雷厉风行,不出半个时辰,三帖黑乎乎的药包就送到了“半日闲”的后院。
“这是三天的量,张大夫说了,得用文火慢熬,一日三次,一次一碗,一滴都不能少!”王婶将药包郑重地交到沈惟手上,末了还不忘压低声音,义愤填膺地补充一句,“真是便宜了那小子!要我说,就该让他自生自灭。”
沈惟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药还苦的笑:“总归是条人命。”
“你呀,就是心太善!”王婶点了点她的额头,又絮絮叨叨地嘱咐了几句,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心善?沈惟掂了掂手里沉甸甸的药包,只觉得心在滴血。
她去柜台的暗格里,摸出钱袋子,倒出几串铜钱,仔细地数了又数。抓药花了一百二十文,张大夫的出诊费是三十文。这一百五十文,是“半日闲”整整两天的利润。
这哪里是药啊,这分明是喝她的血。
可人已经弄回来了,总不能真眼睁睁看着他断气。沈惟叹了口气,认命地走进后厨,生了个小小的药炉,将第一帖药细细熬上。
很快,一股浓郁呛鼻的苦涩药味便在小小的后院里弥漫开来。
伙计石头是闻着药味进来的。他是个十六七岁的乡下少年,身强力壮,人也老实,就是脑子不大灵光。
“掌柜的,您……您病了?”石头瓮声瓮气地问道,脸上满是担忧。
“我没病。”沈惟拿着蒲扇,扇着炉火,头也不抬地说道,“是后院厢房里的那位病了。”
石头挠了挠头:“后院厢房?咱家何时多了个人?”
沈惟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疼了。她实在没精力再把对王婶那套说辞复述一遍,便言简意赅地说道:“我的一个远房表哥,来投奔我的,不小心摔伤了头。这事你别对外人说,店里店外,嘴巴闭紧点。”
“哦哦!”石头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对掌柜的话,他向来是无条件听从的。
一整个上午,沈惟就在药炉的苦味和灶台的油烟味之间来回穿梭。她既要看着火候熬药,又要准备中午待客的卤菜和酒水,忙得像个陀螺。
好不容易将第一碗药熬好,黑漆漆的一碗,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那股能把人苦到灵魂出窍的味道。
沈惟端着药碗,推开了厢房的门。
床上的男人依旧安静地躺着,呼吸平稳,脸色似乎比清晨时好了一些,不再那般青白。
沈惟坐在床边,看着他紧闭的双眼,犯了难。
这人昏迷不醒,药该怎么喂下去?
她试着捏开他的下巴,想将药汤灌进去,可他的牙关咬得死紧,根本撬不开。药汤顺着他的嘴角流下,弄湿了刚换上的干净衣襟。
折腾了半天,一碗药洒了大半,喂进去的恐怕还不到两口。
沈惟的耐性几乎要被耗尽。她将碗重重地放在一旁的矮凳上,瞪着床上这个“油盐不进”的……人。
“你最好自己快点醒过来,”她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不然,等我把这三帖药的钱花完,就把你从哪儿捡来的,再扔回哪儿去!”
威胁的话说得狠,可终究也只是说说而已。
到了傍晚,酒馆打烊,送走最后一个客人。石头收拾好碗筷,憨憨地问:“掌柜的,那位……表少爷的药,还要熬吗?”
他已经自动给男人安上了一个“表少爷”的称呼。
“熬。”沈惟有气无力地回了一个字。
夜深人静,柳絮巷彻底沉寂下来。
沈惟端着第二碗药,再次走进厢房。她点亮一盏油灯,豆大的火光在狭小的房间里轻轻跳动,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这一次,她学聪明了。她找来一把小铁勺,用蛮力撬开了他的牙关,然后一勺一勺,极有耐心地将药汤慢慢喂进去。
一碗药喂完,足足花了半个时辰。
她的腰酸背痛,胳膊也抬不起来。
借着昏黄的灯光,沈惟仔细打量着床上的男人。他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薄薄的嘴唇因为药汁的浸润,显得有些湿润。褪去了白日的疏离,此刻的他看起来竟有几分脆弱。
鬼使神差地,沈惟从怀中摸出了那半块碎玉。
玉佩在灯火下泛着温润柔和的光泽,那个“行”字,笔锋苍劲,刻工不凡。
“行……”她轻声念道,“哪个行?是走路的行,还是品行的行?你到底是谁,从哪儿来,又为什么会伤成这样?”
这些问题,注定没有答案。
她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荒唐。一天之前,她还在为酒馆的营生发愁,盘算着这个月能攒下多少钱。可一天之后,她的人生里,就凭空多出了这么一个完全打乱她所有计划的人。
这感觉,就像是自己辛苦打理的菜畦,一夜之间闯进来一头……好看的猪。不仅把菜拱了,还赖着不走。
沈惟越想越气,忍不住又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紧实的手臂。
“喂,你再不醒,我可真要把你卖了抵债了。”她恶狠狠地威胁道,“你这张脸,这副身板,卖到河西的楚馆去,应该能值不少钱。”
话音刚落,床上那人一直紧闭的眼睫,忽然像是被惊扰的蝶翼,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沈惟的呼吸一窒,眼睛瞬间睁大了。
她俯下身,凑得更近了些,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死死地盯着他的脸。
可是,再无动静。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那一下,只是灯火晃动间,她眼花了。
沈惟有些失望地直起身,自嘲地笑了笑。自己大概是累糊涂了,竟开始产生幻觉。
她站起身,吹熄了油灯,转身走出了厢房,轻轻地带上了门。
在她身后,黑暗的房间里,床上那名被称为“表少爷”的男子,放在身侧的手指,再次蜷缩了一下。
这一次,不再是错觉。
又是一日清晨。
沈惟是被后厨传来的“砰”一声巨响给惊醒的。她猛地从床上坐起,连外衫都来不及披,便匆匆跑了出去。
只见伙计石头正一脸惊慌地站在一口摔碎的瓦罐旁,瓦罐里的绿豆汤洒了一地。
“掌……掌柜的,我……我不小心的。”石头见她出来,脸涨得通红,手足无措。
沈惟看了一眼地上的狼藉,又看了看石头那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到了嘴边的责备最终还是化为了一声叹息:“算了,人没伤着就行。赶紧收拾了,重新再熬一锅。”
“哎!好嘞!”石头如蒙大赦,连忙找来扫帚和抹布。
沈惟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一夜浅眠,她梦里全是那个男人和他那块碎玉佩。她转身去院里的水井边打水洗漱,冰凉的井水让她混沌的脑袋清醒了不少。
日子照旧,开门,迎客,算账。
只是心里,总像是压了块石头,让她时时分神。她会下意识地侧耳去听厢房那边的动静,却始终是一片死寂。
药,还剩最后一帖了。
沈惟在心里盘算着,如果今天他再不醒,明天是该去报官,还是直接将人送到保和堂,让他自生自灭?报官麻烦,送医堂……恐怕又是一笔不菲的花销。
正午时分,酒馆的生意渐渐忙碌起来。沈惟在柜台后拨着算盘,清脆的“噼啪”声是她唯一能感到安心的声音。
“掌柜的!掌柜的!”
石头突然从后院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脸上带着一种见了鬼似的惊恐表情,连话都说不利索了:“醒……醒了!那个……表少爷他……他醒了!”
沈惟拨算盘的手猛地一顿。
她抬起头,对上石头惊慌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醒了是好事,可石头这副模样,倒像是见了什么妖魔鬼怪。
“嚷什么,客人还在呢。”她压低声音呵斥了一句,稳住心神,对堂内的一个熟客赔笑道,“李伯,您先坐着,我去后院瞧瞧。”
说着,她快步绕出柜台,跟着石头往后院走去。
“怎么回事?他醒了,你慌什么?”沈惟一边走一边问。
石头结结巴巴地说:“小的……小的刚才去给他送水,见他睁着眼,就问他感觉怎么样。结果……结果他问我……这里是魔教的哪个分舵……”
“什么?”沈惟脚下一崴,差点摔倒。
魔教?分舵?
她稳住身形,心里升起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
两人一前一后地来到厢房门口。门虚掩着,沈惟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房间里,那个昏迷了两天的男人,此刻正半靠在床头。他身上穿着沈惟父亲的旧布衣,宽大的衣袍更衬得他身形清瘦。或许是听到了动静,他缓缓地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这是沈惟第一次看见他睁开的眼睛。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桃花眼,眼尾微挑,瞳仁是纯粹的墨色。只是此刻,那双本该盛满智慧与洞察的眼眸里,却是一片茫然与警惕。
他看着沈惟,眉头微微蹙起,眼神里带着审视。
沈惟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她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淡而疏离:“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还记得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吗?”
这才是她最关心的问题。只要弄清了他的身份,她就可以尽快把他这个“烫手山芋”给送走。
男人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地打量着沈惟,又环顾了一下这间简陋的厢房,似乎在评估眼下的处境。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因为久未说话而显得有些沙哑,但依旧清越动听。
“姑娘,是你救了我?”
“是我在溪边发现的你。”沈惟不咸不淡地回道,“你伤得很重,我请大夫给你瞧过了。医药费加上这两日的食宿,一共是二百一十文。等你好了,记得还我。”
她觉得有必要先把账算清楚。
男人似乎没听懂她话里的重点,他撑着虚弱的身子,对她郑重地拱了拱手,神情严肃,一字一句地说道:
“多谢姑娘援手之恩。敢问姑娘尊姓大名?待我铲除魔教,匡扶武林之后,定当厚报。”
沈惟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铲除魔教?匡扶武林?
这都什么跟什么?临安府的话本先生也不敢这么编啊。
她强压下心头的荒谬感,耐着性子继续问:“我再问一遍,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
男人闻言,眉头蹙得更紧了。他看着沈惟,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困惑和凝重,仿佛在奇怪她为什么会问出这种“外行”的问题。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言辞,最终用一种极其郑重的语气,缓缓说道:
“在下乃‘听雪楼’楼主,姓陆,名知月。奉师命下山,追查魔教踪迹,不想遭奸人暗算,才落难于此。”
“……”
“……”
空气仿佛凝固了。
沈惟和门口探头探脑的石头,两个人,四只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床上那位一本正经、满口胡话的“陆大侠”。
听雪楼?这是临安府新开的酒楼还是茶馆?
楼主?什么楼的主?
沈惟觉得自己的脑子嗡嗡作响。她想过无数种可能。他可能是个落难的富家公子,可能是个被仇家追杀的侠客,甚至可能是个躲债的赌徒。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辛辛苦苦花了二百一十文救回来的,居然是个……把脑子摔坏了的傻子!
原来张大夫说的“遗恙”,是这个意思!
沈惟看着眼前这个俊美却眼神“不清白”的男人,只觉得一股火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亏本了。
这笔买卖,真是亏得连裤子都没得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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