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府的饭厅宽敞明亮，红木圆桌上摆着精致的早点，从清粥小菜到水晶虾饺，一应俱全，足以见厨房的用心。
可此刻，气氛却有些凝滞。
谢清商抱着糯糯坐在桌边，耐心正一点点被耗尽。
他原本就因昨夜疲惫和晨起与厉戎的不快而心绪烦乱，只想安安静静地喂饱女儿，求得片刻清净。起初，他还耐着性子，舀起一勺温热的鸡茸粥，轻轻吹了吹，递到糯糯嘴边。
“糯糯，乖，张嘴。”
糯糯扭开头，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要粥粥！”
“那吃个虾饺？”谢清商夹起一个小巧玲珑的虾饺，试图引起她的兴趣。
糯糯瞥了一眼，继续摇头：“不要饺饺！”
“那你想吃什么？告诉爹爹。”谢清商的声音依旧保持着温和，但眼底已渐渐染上倦怠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糯糯眨巴着大眼睛，手指胡乱指着：“糖糖！要甜甜！”
“早上不能吃糖，先吃饭。”谢清商压下心头翻涌的烦躁，试图讲道理。
然而两岁的孩子哪里听得进道理？糯糯见要求被拒绝，小嘴一瘪，开始在她爹怀里扭动起来，哼哼唧唧地表示不满：“不要不要！就要糖糖！不吃不吃！”
谢清商又试了几样别的，粥、饺、小包子……甚至难得地允诺吃完带她去花园看锦鲤，可糯糯今天像是铁了心要作对，不是推开他的手，就是把头埋进他怀里，死活不肯吃一口正餐。
周围的丫鬟嬷嬷垂手站着，大气也不敢出。谁都知道这位谢老板看着清冷，但脾气实则极倔，而大帅更是将这小小姐宠上了天，她们谁也不敢轻易上前插手。
一遍又一遍的拒绝和哭闹像是细密的针，反复扎在谢清商本就紧绷的神经上。
他想起厉戎晨起那不容置疑的命令，想起晚宴上即将面对的各色目光，想起这三年来无数个身不由己、被迫承欢的日夜……所有的委屈、愤怒、屈辱和无力感，在这一刻，被女儿无心的哭闹彻底点燃。
耐心宣告罄尽。
他猛地将手中的银筷摔在桌上！
“啪”的一声脆响，打破了饭厅里所有的声音，也吓呆了正在哼唧的糯糯。
丫鬟嬷嬷们更是吓得一哆嗦，头垂得更低。
谢清商胸口微微起伏，清冷的面容因怒气而染上一抹薄红，眼尾那颗小小的孕痣也仿佛更加鲜红刺目。他看着怀里被吓住、睁着大眼睛不知所措的女儿，积压了三年的怨怼和痛苦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脱口而出的声音带着罕见的尖利和颤抖：
“厉星凝！你也跟你爹爹一个样，存心要折磨我是不是？！”
话一出口，饭厅内落针可闻。
糯愣愣地看着爹爹从未有过的严厉表情和带着恨意的话语，小嘴慢慢扁下去，琉璃般的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充满了惊恐和委屈。
“哇——”的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声终于爆发出来。
谢清商看着女儿瞬间哭得通红的小脸，心脏像是被猛地揪紧，剧烈的痛楚和铺天盖地的后悔瞬间淹没了方才的失控。
他……他在做什么？他竟然对着什么都不懂的女儿发泄情绪？
就在这时，一个沉冷的嗓音自饭厅门口响起，带着明显的不悦：
“怎么回事？”
厉戎换好了军装，正准备过来用早餐，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摔筷子的声音和女儿的嚎啕大哭，以及谢清商那句清晰无比的、带着恨意的指责。
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大步走了进来。
厉戎的出现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已波涛暗涌的湖面，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谢清商听到那沉冷的声音，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他认命般地闭上眼，纤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将头扭向一边，仿佛不愿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
他怀里的糯糯被父亲的怒吼和摔筷子吓坏了，此刻看到厉戎，如同看到了救星，立刻在他怀里挣扎起来，小身子拼命向外扑腾，带着哭腔含糊不清地喊着：“爹爹……抱……爹爹抱……”
谢清商只觉得手臂一沉，心更是沉到了谷底。他无力地松开了手。
糯糯立刻从他膝上滑落，小小的脚丫刚沾地，就跌跌撞撞地朝着厉戎跑去，因为哭得厉害又跑得急，脚下被地毯边缘一绊，“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这一跤摔得不轻，糯糯愣了一秒，随即更大的委屈和疼痛涌上心头，爆发出更加惊天动地的哭声，小脸哭得通红，上气不接下气。
厉戎眉头紧锁，看着女儿摔倒，心疼不已，立刻弯腰想要将她抱起来安抚。
就在他的大手即将触碰到糯糯的那一刻，身后猛地传来谢清商几乎是嘶吼的声音，那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崩溃和绝望：
“别哭了！哭哭哭！成天就知道哭！厉星凝，你不许哭了听见没有！”
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狰狞的怒吼，不仅没能止住糯糯的哭声，反而让她吓得浑身一哆嗦，哭得更加撕心裂肺，仿佛要将小小的身体都哭碎一般。
厉戎的动作顿住了，他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谢清商。
只见谢清商“啪”地一掌狠狠拍在红木桌面上，震得碗碟叮当作响。他猛地站起身，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微微发抖。那双总是清冷如寒潭的眸子，此刻布满了红血丝，里面翻涌着痛苦、疯狂和一种濒临破碎的狠厉，直直地钉在摔在地上痛哭的女儿身上。
“我求求你了，别哭了……”他的声音忽然又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神经质的哀求，却又在下一秒骤然拔高，“哭得我心烦！你就和他一个样，整天就会折磨我！我求求你们了放过我行吗？！”
他伸手指着糯糯，手指也在剧烈颤抖，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我……我不想这样了……我已经很累了，你就不能安静会儿吗？就会哭！不管大事小事就会哭！我要被你们折磨出病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吸进了无数玻璃碴子，割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流血。他看着女儿，又像是透过女儿看着那个掌控他一切的男人，忽然发出一串凄厉又绝望的冷笑：
“呵呵呵……你爹不给我自由，你也不给我自由……没有人给我自由……”他的眼神开始涣散，充满了自嘲和疯狂，“我就是你们厉家的玩物、金丝雀、笼中鸟……哈哈哈……多可笑啊……”
他笑着，眼泪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与他脸上那疯狂的笑意形成诡异而惨烈的对比。
整个饭厅死一般寂静。
只有糯糯被吓到极致的、断续的哭声，和谢清商那令人心头发凉的惨笑与泪滴落地的细微声响。
所有下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厉戎站在原地，看着眼前彻底失控的谢清商。他脸上的怒容渐渐褪去，转化为一种极致的震惊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钝痛。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谢清商。三年来，他见过他的冷漠，他的抗拒，他的隐忍，甚至他情动时难得的脆弱。却从未见过他如此彻底地崩溃，如此绝望地撕开所有伪装，将血淋淋的内里和深藏的恨意，用最惨烈的方式呈现在他的面前。
那一声声“玩物”、“金丝雀”、“笼中鸟”，像一把把烧红的尖刀，狠狠捅进了厉戎的心口。
他原本以为，有了女儿，住了三年，总该有些不同。却原来，在他心里，自己给予的一切，竟只是如此不堪的禁锢和折磨。
厉戎弯腰，沉默地将哭得几乎脱力的女儿抱进怀里，糯糯立刻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把小脸埋在他肩头，还在不住地抽噎。
他抱着女儿，目光复杂地看向那个仍站在桌边，兀自笑着流泪的人。谢清商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摇摇欲坠，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灵魂已经抽离。
厉戎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眼前的景象，比他打过任何一场仗，面对任何一场谈判，都要让他感到……无措。
—》》》—
谢清商那凄厉绝望的笑声在空旷的饭厅里回荡，如同濒死天鹅的哀鸣，刺痛了每个人的耳膜。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模糊了他所有的视线，也冲垮了他最后一丝强撑的理智。
世界在他眼前扭曲、旋转，厉戎震惊沉默的脸，女儿恐惧抽噎的声音，下人们噤若寒蝉的影子……一切都变成了压垮他的沉重枷锁。
他受不了了。
真的受不了了。
这华美的牢笼，这看似温馨实则可怖的“家庭”，这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屈辱的身份……还有眼前这个流着那个男人血脉、却让他爱恨交织的孩子……
每一口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的绝望。
他猛地向后退了一步，仿佛想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一切，脚步踉跄，身形摇摇欲坠。
“哈哈哈……玩物……金丝雀……”他依旧喃喃着，眼神涣散，失去了焦点。
下一秒，在所有人都未能反应过来之际，他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巨大力量推动，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身旁那根支撑房梁的红漆圆柱狠狠撞去！
“砰——！”
一声沉闷又骇人的巨响骤然炸开！
谢清商的额角瞬间一片血肉模糊，鲜红的血液争先恐后地涌出，顺着他苍白的脸颊和精致的下颌线蜿蜒而下，触目惊心。他身体软软地沿着柱子滑落，如同一片被狂风撕裂的落叶，倒在冰冷的光滑地板上。
那双曾弹奏出惊艳宜州琵琶曲的手，无力地摊开。那双总是清冷疏离的眸子，缓缓闭上，长睫上还沾着晶莹的泪珠和刺目的血珠。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太过惨烈。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糯糯的哭声戛然而止，吓得瞪大了眼睛，小嘴张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周围的丫鬟嬷嬷们发出惊恐的倒抽气声，有人甚至腿软得跌坐在地。
厉戎脸上的所有表情——震惊、不解、甚至那丝刚冒头的钝痛——瞬间被极致的惊恐和骇然所取代！
他怀里还抱着女儿，却只觉得一股冰寒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血液都在这一刻冻结了。
“清商——！！！”
一声近乎咆哮的、撕裂般的吼声终于从厉戎的喉咙里冲破而出，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和破碎感。
他几乎是粗暴地将怀里的糯糯塞给旁边最近的一个嬷嬷，力道大得让嬷嬷踉跄了好几步。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又恐惧到极致的雄狮，猛地扑跪下去，颤抖着手去碰地上那个已然失去意识、鲜血淋漓的人。
“清商！谢清商！棠凝！”他语无伦次地喊着他的名字和他的字，试图用手捂住那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温热的血瞬间染红了他那只握惯了枪柄、此刻却抖得不成样子的手。
“军医！快叫军医！！”他猛地抬头，赤红着双眼对着吓傻的下人咆哮，声音嘶哑欲裂，“把城里最好的西医也给我抓来！快！！！”
整个帅府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瞬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兵荒马乱。
脚步声、惊呼声、急促的命令声杂乱地交织在一起。
唯有地上那抹无声无息的白，和刺目的红，成了厉戎眼中唯一的世界。
他跪在那里，紧紧抱着谢清商冰冷下去的身体，看着那鲜红的血不断从指缝间渗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灭顶般的恐惧将他彻底淹没。
他一直以为，谢清商是他的掌中物，笼中雀，无论如何都飞不走。直到这一刻，他才惊觉—— 他紧紧攥在手里的，或许从来都是一捧注定会流散的冰，一具早已心存死志的枯骨。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