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醒来后，谢清商便彻底沉默了下去。
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精致偶人，听话地喝药，顺从地进食，任由医者检查换药，甚至偶尔嬷嬷抱着糯糯来看他时，他也会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视线落在女儿身上片刻。
但也仅此而已。
他不说话，不回应，眼神大多数时候是空茫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没有任何焦点。对外界的一切声响、动静，都缺乏最基本的反应。喂到嘴边的药便张口咽下，递到唇边的水便微微啜饮，除此之外，便是长久的昏睡或睁着眼发呆。
那种彻底的、仿佛对自身存在都已然漠视的状态，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让伺候的下人心惊胆战。
厉戎尝试过与他说话。
他放下身段，坐在床边，用自己都觉得别扭的、尽可能缓和的语气，说起一些军中趣事，说起糯糯最近的牙牙学语，甚至笨拙地提起宜州城新来的戏班子，问他想不想听曲。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和谢清商那双映不出任何影像的、枯寂的眸子。
有时厉戎说得多了，那双眸子会极其缓慢地闭上，像是连听着他的声音都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疲惫。
这种无声的拒绝，像细密的针，反复扎刺着厉戎日益焦躁的神经。他却不敢再像从前那般发作。谢清商额头上那圈刺眼的纱布，和那日满地刺目的鲜血，如同一道警醒的符咒，时刻悬在他的心头。
他第一次学会了“克制”。
这日，谢清商的精神似乎稍好了一些，靠着软枕半坐着，目光依旧空荡地望着窗外枝头新发的嫩芽。
厉戎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参汤进来，挥退了丫鬟。他走到床边，舀起一勺，仔细吹温了，递到谢清商唇边。
谢清商眼睫未动，如同程序设定般，微微张开了毫无血色的唇。
看着那人机械吞咽的模样，厉戎心头莫名一酸，一种混杂着懊悔和无力感的情绪涌了上来。他放下汤勺，忽然开口，声音干涩：“那日……是我混账。”
这话出口，室内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谢清商吞咽的动作停顿了极细微的一刹，空茫的视线依旧落在窗外，没有任何变化。
厉戎却像是抓住了什么突破口，继续艰难地说道：“我不该那样逼你……也不该那样说糯糯……她还小，什么都不懂……”他顿了顿，看着谢清商苍白瘦削的侧脸，喉结滚动，“你……你别这样。要打要骂，都随你。”
这几乎是他人生中最低声下气的时刻。
然而，谢清商只是极轻微地眨了一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依旧沉默。仿佛厉戎这番艰难的剖白，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吹过耳畔，未留下任何痕迹。
厉戎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他宁愿谢清商此刻给他一耳光，或者用最冰冷的话语刺他，也好过这样彻底的漠视。
这种漠视，像是在清晰地告诉他：你于我，已无足轻重。连恨，都懒得施舍。
巨大的失落和恐慌攫住了厉戎。他猛地站起身，在床前来回踱了两步，胸腔里堵着一股无处发泄的闷火，却又不敢对着眼前脆弱得像琉璃一样的人发作。
最终，他颓然地停下脚步，看着谢清商，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谢清商，你说句话……哪怕一个字……”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嬷嬷小心翼翼的声音：“大帅，小姐她……吵着要见爹爹，哭得厉害……”
若是往常，厉戎必定觉得烦躁，或许会呵斥嬷嬷连孩子都看不好。
但此刻，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立刻道：“抱她进来！”
或许，只有女儿能让他有一点反应。
嬷嬷抱着哭得小脸通红的糯糯走了进来。糯糯看到床上的谢清商，立刻挣扎着下地，迈着小短腿跌跌撞撞地扑到床边，小手抓住谢清商搭在被子上的手，眼泪汪汪地：“爹爹……爹爹……抱……”
孩子的眼泪滚烫，滴落在谢清商冰冷的手背上。
那细微的温度，似乎终于穿透了层层冰封的壁垒。
谢清商空茫的视线，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从窗外收了回来，垂落，最终落在了女儿挂满泪珠的小脸上。
他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那只被糯糯抓着的手，极其轻微地、用几乎无法察觉的力道，回握了一下。
只是一个细微至极的动作。
却让一直死死盯着他的厉戎，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屏住呼吸。
谢清商依旧没有抬头看任何人，也没有说话。他只是用另一只未受伤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用指尖，轻轻揩去了糯糯脸颊上的泪珠。
动作僵硬，却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生”的气息。
糯糯感受到爹爹的触碰，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小声的抽噎，依赖地用脸蛋蹭着谢清商的手指。
室内一片寂静。
厉戎站在原地，看着这无声的一幕，心中百感交集。既有因谢清商终于对外界产生一丝反应而涌起的狂喜，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能触动他的，终究不是自己。
但无论如何，那潭死水，终究起了一丝微澜。
尽管这微澜，与他无关。
厉戎站在原地，看着谢清商用那般轻柔的动作为女儿拭泪，心中百感交集。那细微的回应像投入死潭的一颗小石子，虽然只激起微不足道的涟漪，却足以让他近乎绝望的心重新燃起一丝希冀。
他几乎贪婪地注视着谢清商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渴望那沉寂的目光能有一刻，哪怕只是一瞥，落到自己身上。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炽热，又或是那无声的祈求终于传达了过去。
一直垂着眼眸的谢清商，忽然极轻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很淡，如同冰雪初融时那一缕极细微的暖意，短暂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然后，他缓缓抬起了眼。
那双枯寂了许久的眸子，终于映出了厉戎的身影，虽然依旧带着难以驱散的疲惫，却不再是全然的空茫。
在厉戎几乎屏住呼吸的注视下，谢清商微微倾身向前，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慵懒的意味，凑到厉戎紧绷的唇角，极其轻柔地印下了一个一触即分的吻。
如同羽毛拂过，带着药味的清苦和一丝极淡的冷香。
厉戎浑身猛地一僵，瞳孔因震惊而放大，大脑几乎一片空白。
紧接着，他便听到谢清商开口了。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而有些低哑，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甚至带着一点若有似无的、撒娇般的抱怨语气：
“带女儿出去吧，我好累，想再休息会儿。”
这声音……！
厉戎猛地回过神，巨大的惊喜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他甚至有些语无伦次：“棠凝？你……你能开口说话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识地紧紧抓住谢清商微凉的手腕，仿佛怕他下一秒又会变回那个沉默的偶人。
谢清商任由他抓着，有些无奈地眨了眨眼，唇角那抹极淡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却让人看不透情绪：“一直都能说话啊，只是之前不想说而已。”他微微偏头，看着厉戎，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戏谑，“你这么问，难不成真希望我是个哑巴？”
“不敢！不敢！”厉戎立刻否认，语气急切，甚至带上了一丝罕见的慌乱。狂喜冲击着他的理智，让他忽略了谢清商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复杂难辨的光芒。只要谢清商肯说话，肯对他有所反应，哪怕是这般带着刺的调侃，也足以让他欣喜若狂。
此刻的厉大帅，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杀伐果断，倒像个毛头小子般手足无措。
谢清商看着他这副模样，轻轻推了他一下，力道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那还不快去？糯糯都哭累了。”
“好！好！我这就带她出去，你好好休息！”厉戎连声应着，小心翼翼地松开手，仿佛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他动作有些僵硬地转身，从嬷嬷怀里接过已经停止哭泣、正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两个爹爹的糯糯，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快步走了出去，生怕慢了一步就会打扰到谢清商的休息。
走到门口时，他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谢清商已经重新靠回了软枕上，微微合着眼，神情倦怠，仿佛刚才那个短暂的、带着一丝鲜活气的互动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厉戎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又酸又胀。他轻轻带上门，抱着女儿，站在走廊上，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低头，用下巴蹭了蹭女儿柔软的发顶，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轻柔：“糯糯，爹爹……好像肯理我了……”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虽然那态度依旧疏离莫测，但对他来说，已是黑暗中的天光。
而室内，听到门外脚步声远去，谢清商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底一片清明，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慵懒和戏谑？
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冰冷的嘲弄。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刚刚吻过厉戎的唇角，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厌恶，随即又被更深沉的漠然所覆盖。
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虚与委蛇罢了。
为了能暂时换取一点喘息的空间，为了……不再刺激那个男人做出更疯狂的举动。
他闭上眼，将所有的情绪重新深深埋藏进那片死寂的冰原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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