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谢清商主动开口，甚至带着一丝亲昵地让厉戎带走女儿后，帅府内的气氛似乎悄然发生了变化。
那层厚重压抑的坚冰仿佛被凿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虽然寒意依旧刺骨，但至少不再是令人绝望的、密不透风的隔绝。
厉戎几乎是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得来不易的“进展”。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试图用强硬的姿态闯入谢清商的世界，而是变得前所未有的“体贴”和“耐心”。
他依旧每日都会抽出大量时间待在主卧，但不再是喋喋不休地试图引起谢清商的注意，更多时候只是沉默地坐在一旁处理公务，或是看着谢清商发呆、看书虽然谢清商的目光常常长时间停留在同一页、或是安静地陪糯糯玩一会儿。
他会仔细过问每一顿药膳，甚至亲自试温度。他会命人搜罗来各种珍稀补品、古籍琴谱，或是女儿家喜欢的精致小巧的玩意儿，默默放在谢清商触手可及的地方。
谢清商对此并无太多表示。那些价值连城的礼物，他大多只是淡淡瞥一眼，便不再关注。但对于厉戎的存在，他不再表现出明显的排斥和无视。
有时厉戎将温好的药递到他手边，他会安静地接过，慢慢喝完。有时厉戎试图与他交谈，说起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他偶尔会极简地“嗯”一声，或是给出几个字的回应。有时糯糯缠着他，他会露出极淡的、却真实存在的柔和神色，虽然依旧很少主动开口与女儿说话。
这种有限的、被动的回应，对于曾经的厉戎来说，简直是不可想象的怠慢。但此刻，却足以让他感到一种近乎卑微的满足。
他甚至开始尝试学习如何更好地与女儿相处，笨拙地给糯糯讲故事，陪她玩一些幼稚的游戏，只为了能多一点理由留在室内，多一点机会看到谢清商脸上或许因女儿而流露的些许缓和。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糯糯被嬷嬷带去午睡，室内只剩下两人。谢清商靠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盖着薄毯，手里拿着一本翻了几页的书，目光却落在窗外庭院里那株开得正盛的白玉兰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厉戎处理完手头紧急的军务，抬头便看到这一幕。阳光透过窗纱，柔和地洒在谢清商身上，给他苍白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浅金的光晕，长睫低垂，侧脸线条精致却脆弱。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幅静谧易碎的画。
一种混合着渴望与怜惜的情绪在厉戎心头涌动。他放下文件，起身走过去，在软榻边蹲下身来，这个姿势让他需要微微仰视谢清商。
“棠凝，”他声音放得极轻，带着试探，“院子里阳光不错，我陪你去院子里走走？总在屋里闷着也不好。”
谢清商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他脸上，静静地看了他几秒。那眼神依旧清淡，没有什么温度，但也没有厌恶和抗拒。
就在厉戎以为又会得到一声淡淡的“嗯”或者直接的无视时，谢清商却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好。”
一个字，轻飘飘的，却让厉戎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溢出惊喜。
他立刻起身，动作甚至有些慌乱：“我去让人准备软轿……”
“不必。”谢清商打断他，声音依旧没什么力气，却带着一丝坚持，“就走走吧。”
他说着，缓缓放下书，试图自己撑起身子。厉戎连忙伸手去扶，手臂小心翼翼地环过他的肩背，触手之处依旧是单薄得令人心惊的骨骼。
谢清商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却没有推开他。他借着厉戎的力道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
厉戎几乎是将他半抱在怀里，支撑着他大部分的重量，一步步极其缓慢地向外走去。
廊下的丫鬟仆从见到大帅如此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谢老板出来，皆惊讶地低下头，不敢多看。
庭院里春风和煦，花香馥郁。两人依偎至少表面看来如此前行的身影，落在旁人眼中，竟有几分罕见的“温情”。
厉戎感受着怀里人轻飘飘的重量和微弱的体温，心中被一种奇异的暖胀感填满。他甚至希望这条路能再长一些。
谢清商微微垂着眼，任由厉戎搀扶着，大部分时间沉默地看着脚下的青石板路，偶尔抬眼扫过院中的景致，目光依旧平静无波。
走了一小段，谢清商轻轻喘了口气，额角渗出细密的虚汗。
“累了？”厉戎立刻察觉，停下脚步，语气紧张，“我们回去？”
谢清商摇了摇头，目光投向不远处池塘边的石凳：“去那边坐坐吧。”
厉戎依言扶他过去，用自己的军氅垫在石凳上，才小心地扶他坐下。
两人并肩坐在阳光下，一时无话。
微风拂过，带来白玉兰的清香和池水的湿气。
厉戎侧过头，看着谢清商被阳光照得几乎透明的耳廓和纤长的脖颈，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感包裹着他。他几乎要以为，岁月或许真的可以一直这般“静好”下去。
然而，谢清商却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瞬间吹散了厉戎所有的错觉。
“厉戎，”他望着波光粼粼的池面，没有看他，“等我能走稳了……我想回惊鸿楼看看。”
厉戎脸上的柔和瞬间僵住。
—》》》—
谢清商的话音落下，如同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水下暗藏的汹涌。
空气仿佛凝固了。
春风依旧和煦，白玉兰的香气依旧馥郁，但方才那一点点虚假的温馨已然荡然无存。
谢清商等了几秒，没有等到预想中的厉声拒绝或冷硬的否定。他只能感受到身旁男人骤然绷紧的身体和瞬间变得沉重压抑的呼吸。
他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丝几不可察的嘲弄和了然。
果然。还是如此。
他并未真的指望厉戎会答应，提出这个要求，或许潜意识里也是为了打破这些天令人窒息的、虚假的平和，提醒自己也提醒对方，他们之间横亘的根本问题从未消失。
他轻轻吸了口气，带着一种早已料到的疲惫，准备将话收回，为这短暂的“外出”画上一个不出所料的句点。他声音低微，几乎融在风里：
“算了，你要是……”
然而，他的话尚未说完，就被一个低沉而艰涩的声音打断了。
“好。”
一个字，清晰无比，却重如千钧。
谢清商猛地一怔，尚未完全反应过来说的是什么。
紧接着，他便听到厉戎继续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每一个字都耗费了极大的力气：
“棠凝，”厉戎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盯住他，那双总是充满侵略性和占有欲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复杂至极的情绪——有挣扎，有痛楚，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心，“等你身体好些，我陪你回惊鸿楼看看。”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要确保自己的承诺足够有力量，一字一句道：“这次，我一定、一定会对你好的。” “再也不逼你了。”
最后那句话，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得像一个誓言，狠狠砸在谢清商的心上。
谢清商彻底愣住了。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撞进厉戎那双无比认真、甚至带着几分笨拙的恳切的眼睛里。阳光刺目，他几乎有些眩晕，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体虚而产生了幻听。
厉戎……答应了？不仅答应了，还……说出了这样的话？
再也不逼他了？
这真的是那个强横霸道、说一不二、视他为私有禁脔的厉戎吗？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席卷了他，以至于他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明显的愕然和茫然。他微微张开了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怔怔地看着厉戎，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男人。
厉戎被他这般直白的、毫无掩饰的惊讶目光看着，心头百味杂陈。有酸涩，有愧疚，也有一种奇异的、因为终于迈出这一步而带来的轻松感。
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谢清商的脸颊，但指尖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最终只是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替他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
“我说真的。”他重复道，语气是谢清商从未听过的低柔，“棠凝，你再信我一次。”
谢清商猛地回过神，迅速垂下眼帘，掩去眸中剧烈翻腾的复杂情绪。心跳却失序地鼓噪起来，撞得胸口发疼。
信他？如何能信？
三年来无数的折辱与强制，半个月前那鲜血淋漓的绝望，早已将“信任”二字碾磨成灰。
可是……他方才的眼神，那般认真，甚至带着一丝……哀求？
谢清商的心乱成了一团麻。他本能地想要怀疑这是另一个圈套，另一个更温柔的陷阱。但厉戎此刻的表现，却又与他认知中的那个男人截然不同。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厉戎的眼神从最初的灼热渐渐染上一丝不安。
最终，谢清商只是极轻极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嗯。”
没有欣喜，没有感激，只有浓重的疲惫和一丝挥之不去的疑虑。
但这一个简单的音节，对于厉戎来说，却已是天籁。
他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松弛了些许，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激动。他小心翼翼地将谢清商扶起来，声音都轻快了几分：“风大了，我们回去。你好好养着，想什么时候去，我们就什么时候去。”
回程的路上，厉戎依旧小心地搀扶着谢清商，步伐却明显轻快了许多，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而谢清商靠在他怀里，感受着透过军装传来的、不同于以往的谨慎温度，目光望着脚下不断后退的石板路，心中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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