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之后，谢清商彻底恢复了之前的沉寂，甚至比之前更甚。
他依旧按时吃药、用膳，配合医者诊治，但对周遭的一切，包括厉戎和糯糯，都呈现出一种更加彻底的、冰冷的隔绝。他的眼神不再是空茫，而是一种近乎虚无的死寂，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留下一具按部就班维持生命的躯壳。
厉戎的任何尝试都石沉大海。小心翼翼的道歉，笨拙的讨好，甚至只是沉默的陪伴，都再也无法激起谢清商眼中一丝一毫的波澜。
那种彻底的、被无视的感觉，比被恨、被骂更让厉戎煎熬。他知道，谢清商这次是真的伤到了极致，那扇好不容易裂开一丝缝隙的心门，被他亲手再次狠狠关上，甚至可能永无开启之日。
焦灼、懊悔、恐慌、自我厌恶……种种情绪日夜灼烧着厉戎。他眼看着谢清商一日日消瘦下去，气息愈发微弱，仿佛随时都会如烟云般消散，却束手无策。
他不能再这样等下去。
这日，厉戎没有像往常一样去书房处理军务，而是穿着一身利落的军装，来到了主卧外的院子里。
谢清商正靠在窗边的软榻上，目光虚无地落在窗外，对院中的动静毫无反应。
厉戎深吸一口气，对身旁跟着的副官沉声道：“拿鞭子来。”
副官一愣，面露惊疑：“大帅？”
“拿来！”厉戎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副官不敢再多问，只能将一根浸过油的、看起来就威力不小的马鞭双手呈上。
厉戎接过鞭子，握紧鞭柄，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窗口方向。谢清商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仿佛对外界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
厉戎心一横，猛地转身，背对窗口，对副官喝道：“抽！”
副官吓得魂飞魄散：“大帅！卑职不敢！”
“这是军令！”厉戎声音嘶哑，带着压抑的痛苦，“我让你抽！用力！我不喊停，不准停！”
副官脸色惨白，手抖得厉害，但在厉戎杀人般的目光逼视下，只得咬紧牙关，举起鞭子，犹豫着朝着厉戎宽阔的后背挥去。
“啪！”
第一下并未用全力，但鞭子抽打在军装布料上，依旧发出清脆骇人的声响。
窗口，谢清商的目光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但依旧没有转头。
厉戎眉头都没皱一下，厉声喝道：“没吃饭吗？！用力！”
副官闭了闭眼，再次举起鞭子，这次用了狠力。
“啪——！”
更加响亮的一声，甚至能听到布料撕裂的声音。厉戎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后背迅速渗出一道血痕。
“继续！”厉戎咬着牙命令。
一鞭又一鞭，沉闷地落在厉戎的背上。军装很快被抽裂，底下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副官的手越来越抖，额上全是冷汗。周围的丫鬟仆从早已跪倒一片，吓得瑟瑟发抖，无人敢抬头。
沉闷的鞭打声和厉戎压抑的闷哼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窗口，谢清商原本虚无的视线，终于无法控制地、一点点地聚焦，落在了院中那个挺直了脊背硬生生受着鞭刑的男人身上。
他看着那一道道迅速增添的血痕，看着厉戎因忍痛而绷紧的下颌线和不断渗出的冷汗，看着那件被抽得破烂不堪的军装……
他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指尖微微发白。
当副官又一鞭落下，厉戎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极压抑的痛哼，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几乎有些站不稳时——
“住手！”
一个沙哑却尖锐的声音猛地从窗口传来，带着难以掩饰的急促和……一丝颤抖。
鞭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惊愕地看向窗口。
只见谢清商不知何时已撑着手臂半坐起身，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胸口因急促的呼吸而微微起伏，那双死寂了许久的眸子正死死地盯着院中的厉戎，里面翻涌着震惊、不解，以及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疼。
厉戎艰难地回过头，对上谢清商的视线，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棠凝……你……肯理我了？”
谢清商看着他背上那惨不忍睹的伤痕，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闷痛得厉害。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颤声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赔罪。”厉戎忍着剧痛，声音沙哑却清晰，“我知道错了……棠凝，我真的知道错了……你若还不解气，我让他继续打……”
“够了！”谢清商猛地打断他，声音带着哭腔，“还不够吗？非要这样作践自己……你……你快进来！”
他终究是……看不得他这般自残。
厉戎心中涌起巨大的狂喜，哪怕背后剧痛钻心，也觉得值了。他示意副官退下，自己忍着痛，一步步艰难地挪回屋内。
一进屋，他便几乎脱力地想要跪下，却被踉跄着冲过来的谢清商用力扶住。
“你……”谢清商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血肉模糊的后背，眼圈瞬间红了，又是气又是急，声音都带了哽咽，“你这个……疯子！”
厉戎顺势靠在他身上，将头埋在他颈窝，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清冷的气息，闷声道：“我是疯子……棠凝，只为你疯……你别再不理我，好不好？”
谢清商身体一僵，感受着颈间湿热的呼吸和背后黏腻的鲜血，心中一片混乱。他想推开他，手却不由自主地扶稳他，对着外面慌乱地喊道：“快叫军医！拿伤药和干净的水来！”
下人这才如梦初醒，慌乱地行动起来。
这时，被嬷嬷牵着的糯糯也闻声跑了进来，看到厉戎背后的伤，吓得小嘴一瘪，眼泪汪汪地扑过来，抱着厉戎的腿：“爹爹……痛痛……吹吹……”
小姑娘踮起脚尖，努力地想给厉戎吹伤口。
厉戎忍着痛，摸了摸女儿的头：“爹爹不痛。”
谢清商看着这一幕，再看看厉戎惨白的脸色和强撑的模样，心中那点坚冰，终究是裂开了更大的缝隙。
他叹了口气，认命般地扶厉戎到床边趴下，接过下人递来的湿毛巾，动作有些僵硬，却极其小心地替他擦拭伤口周围的血污。
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翻卷的皮肉，感受到手下身体的瞬间紧绷，谢清商的心也跟着一抽。
军医很快赶来，仔细为厉戎处理伤口，过程自然是疼痛无比，厉戎却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旁边眉头紧锁、脸色发白的谢清商。
糯糯也乖乖地趴在床边，学着谢清商的样子，对着厉戎的伤口小心地吹气，奶声奶气地安慰：“爹爹乖，不哭……”
折腾了许久，伤口总算包扎妥当。
谢清商也累得额头冒汗，身体微微发晃。
厉戎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连忙道：“你快歇着，别管我。”
谢清商瞪了他一眼，那眼神虽依旧带着恼意，却不再是全然的冰冷：“闭嘴，趴好。”
语气凶巴巴的，却让厉戎心里甜得像是灌了蜜。
他知道，他这场苦肉计，虽然手段拙劣甚至危险，但终究是……起效了。
他的棠凝，终究还是心疼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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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口处理妥当，室内弥漫着浓重的药膏气味。厉戎趴在床上，因失血和疼痛，脸色有些苍白，但精神却异乎寻常的好，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始终追随着谢清商的身影。
谢清商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别开视线，语气硬邦邦的：“看什么看？”
“看你。”厉戎回答得毫不犹豫，声音因趴着的姿势有些发闷，却带着毫不掩饰的眷恋，“棠凝，你心疼我了，是不是？”
谢清商耳根微微一热，面上却绷得更紧，嗤笑一声：“谁心疼你？我是怕你死在我屋里，晦气。”
话虽说得难听，但他却没有离开，反而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拿起一旁丫鬟准备好的温水，递到厉戎唇边：“喝点水。”
厉戎就着他的手，乖乖喝了几口，目光却依旧黏在他脸上，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喝完了，他忍不住又问：“真的不心疼？”
谢清商放下水杯，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厉大帅是鞭子挨得不够，还想再听听响？”
厉戎立刻闭嘴，只是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他知道，谢清商肯这样跟他说话，哪怕是带着刺的，也远比之前的死寂要好上千百倍。
这时，糯糯端着自己的小木碗，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碗里是嬷嬷刚给她晾温的米粥。她踮着脚，想把碗递给厉戎：“爹爹……吃饭饭……痛痛飞飞……”
小姑娘还记得刚才吹吹就不痛的说法。
厉戎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柔声道：“爹爹不饿，糯糯自己吃。”
糯糯却很坚持，举着小碗不肯放下。
谢清商看着女儿固执的小模样，叹了口气，伸手接过小碗，对厉戎道：“女儿的心意，多少吃一点。”语气虽然依旧不算温柔，却自然地带上了某种家常的意味。
厉戎受宠若惊，连忙点头：“好，我吃。”
他试图撑起身子，却牵动了背后的伤口，顿时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额头渗出冷汗。
“乱动什么！”谢清商蹙眉呵斥，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他的肩膀，阻止他起身。动作做完，两人皆是一愣。
谢清商像是被烫到一般想收回手，却被厉戎更快地用手覆盖住。
厉戎的手心因疼痛而有些潮湿，却握得紧紧，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棠凝……”
谢清商挣了一下没挣脱，瞥见他因动作而又隐隐渗出血丝的纱布，终究是没再用力，只是偏过头，语气僵硬：“……不想伤口裂开就老实躺着。”
厉戎从善如流，立刻乖乖趴好，却依旧不肯松开他的手。
谢清商挣不脱，也就由他去了，只是耳垂的红晕悄悄蔓延到了脖颈。他拿起小勺，舀起一点米粥，仔细吹了吹，递到厉戎嘴边。
厉戎张口咽下，只觉得这寡淡无味的米粥，竟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要香甜。
糯糯见爹爹吃了自己端来的饭，开心地拍着小手，也张大了嘴巴：“啊——” 谢清商无奈，只好又舀了一勺喂给女儿。
一时间，室内气氛竟是难得的……温馨。
一个趴着，一个坐着，手还牵在一起，中间夹着一个咿咿呀呀等着投喂的小女儿。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将这一幕镀上了一层柔光。
仿佛之前所有的血腥、伤害、绝望都被暂时隔绝在外。
然而，这温馨终究是脆弱的。
喂了几口，谢清商放下碗勺，垂着眼眸，声音低了下去：“厉戎……”
“嗯？”厉戎正沉浸在难得的温情中，声音都带着满足的慵懒。
“没有下一次了。”谢清商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你若再用这种伤害自己的方式来……来逼我，我……”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最终只是道：“我就带着糯糯离开，让你再也找不到。”
厉戎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他听得出，谢清商是认真的。
这不是赌气，也不是威胁，而是一个冷静的、最后的通牒。
苦肉计或许能换来一时的心软，但绝换不来真正的原谅和长久。若他再犯，谢清商或许真的会做出极端的事情。
“不会了。”厉戎立刻反手握紧他的手，语气急切而郑重，“棠凝，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我以后……我以后一定用正常的方式对你好，再也不这样了，我发誓！”
他急得几乎要指天立誓，背后的伤口又因激动而隐隐作痛，让他忍不住抽了口气。
谢清商看着他焦急的模样和苍白的脸色，终究是没再说什么，只是抽回手，淡淡道：“记住你的话。趴好，别再乱动。”
语气依旧算不上多好，但厉戎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极淡的……关切。
他乖乖趴好，心中却浪潮翻涌。
他知道，他赢得了一次喘息的机会，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但前方的路依旧布满荆棘。他必须用十倍、百倍的真心和耐心，去一点点抚平那些深刻的伤痕，去重新学习，什么是真正的“对他好”。
而谢清商，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心中亦是复杂难言。
心软是真的，心疼或许也是真的。
但信任…… 还远远谈不上。
他只是，再一次，给了彼此一个机会。
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对是错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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