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文华殿内,宣纸堆积如山,飘零桌案落了满地,入目之内皆为“静”、“风”二字。
太子岑珏麟坐于案前,执笔慢捻,轻轻刮去笔端余墨。
门外突然传来叩门声,是洵育。
“殿下。”
“进。”
岑珏麟敛了敛眉,淡然开口,眼神平淡疏离,却自有一种安之若素的从容,闲雅至极。
洵育目光掠过满地的乱纸,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俯首禀报。
“沐公子近几日并未离开香安阁。”
岑珏麟捏着笔的指尖正落在“风”字的最后一笔,闻言微滞,不过一瞬,随即如常运笔,未动神色。
洵育继续禀报:“二殿下最近对西郊那块荒地似乎很感兴趣,正欲奏请陛下准许他在此地修建马场,以便邀其挚友,享骑射围猎之乐。”
岑珏麟眉峰一挑,把笔搁置在砚台上,锵然一声发出脆响。
西郊地势偏远荒芜,远离京城,看似毫不起眼,实则大有优势可为。
其北接永安,西邻扶桑。两国近几年结交友好,来往运输物资频繁,通常走得是最西部的官道。
然途径西部达剌高原,兵马难行,若是能于西郊那块平原进行中转,则既可以省去绕行之远,又可避免高原之苦,省时省力,无需劳民伤财。而此举对于大雍未尝不是坐收其成,稳赚不赔的好生意——既能拉拢两国势力与其结交,又能让商路通顺,掌握商贸主动权。
岑珏麟从前也不是没考虑过,永安与扶桑两国亦曾有过交合之意。但大雍此前与扶桑有过冲突,那里的人虽不如大雍勇猛高大,多是矮种人,却极其野蛮凶恶,睚眦必报,最会颠倒黑白。
他曾翻阅过雍国史书,里面记载过,靖贞年间,靖和帝,也就是他的皇祖父岑深曾御驾亲征,率领将士攻打扶桑。攻打缘由并非是为了扩张领土,掠夺资源,而是因为扶桑率先偷袭入侵大雍,不止烧杀抢掠,还□□女子孩童,无恶不作,手段极其残忍凶暴。
岑珏麟当初光是看文字记载就已愤气填膺,义愤难平,更遑论是当时真正亲历过的无辜百姓。
此番若是再与之结交,无异于与虎谋皮,引狼入室,难保不会反糟其噬。
皇兄言修建马场是为骑射游玩之乐,东郊那片荒地不比西郊差,用来养马玩乐最合适不过,怎的不见他讨要那块地,偏偏看中了西郊这块。
怕是别有用心,想借扶桑之力滋养羽翼,来日与之抗衡。
自岑帝立储以来,二皇子岑溪君便不若从前那般好学,常常同京城浪荡子弟为伍,寻花问柳,流连于美人帐下,尽享风月,端得是一副花天酒地玩世不恭的浪荡公子样。
其母妃宁贵人时常为此忧心,屡次劝他不要与外面的纨绔子弟厮混,可他依旧我行我素,甚至行事更为嚣张。
世人也皆知二皇子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混子,成日里只知道花天酒地,寻欢作乐,是为朽木难雕。
不得不说,他亲爱的皇兄演技当真不错,要不是之前的一些事,岑珏麟险些都要被他骗了去。
岑珏麟沉吟片刻,掀了掀眼皮淡然开口道:“父皇同意了?”
洵育给他看茶,“陛下未置可否,但又似有缓和之意。”
岑帝之前就有拉拢周边邻国,通商富民之意,虽也一度有心排挤着扶桑以及与之交好的国家,但也未必不愿一试,只是鉴于前事,难免心存芥蒂。
而今好巧不巧,二皇子偏偏又看上了那块地,其中的心思岑帝未必不清楚。
只是岑溪君素日里吊儿郎当,遛马耍箭,与朝中各皇子相处和睦,看起来无心参政,丝毫构不成威胁,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了。
不过其他人不知,岑珏麟未必不清楚。平日里看似无足轻重的相处,不过是暗流之上的虚与委蛇,口蜜腹剑罢了。
岑珏麟看着远处,在袅袅摇曳的烛火中微眯了下眼,呷了一口茶,意有所指道:“父皇倒底是老了。”
洵育垂首不语。
翌日早朝,众臣立于朝前,低语不绝。
弹劾岑溪君的奏折再度呈至御前。
此前多是斥责其荒淫无度、不修政事,岑帝每次都是罚其闭门思过又或是克扣钱财之类的,小惩一番,不痛不痒打发下去。时间一长众臣也就心照不宣,不再多言。
可如今二皇子他竟打起了西郊的主意,此事有关江山社稷,涉及百姓安危,万不可怠慢轻懈。
内阁首辅张泰中上前躬身谏言:“陛下,三殿下善骑射,西郊地偏苦寒,陛下不若将东郊之地赐予殿下以供骑射之乐。”
岑溪君含笑应答:“张阁老体恤,只是东郊相较之西郊,还是小了点,本殿潇洒惯了,不愿被拘束,纵马驰骋还是西郊那片地更能让本殿纵享酣畅,况且东郊多山石,想必阁老也不愿见本殿因纵马受伤吧。”
张阁老沉声答曰:“殿下万金之躯,小小山石定阻碍不了殿下游乐雅兴。”
东宫御史韩霖誉随后出列直言进谏:“陛下,臣以为西郊地势特殊,介于永安扶桑之内,扶桑人狡黠凶险。臣恐有心之人借机与之勾结,以致殿下险境,重蹈覆辙,以遭祸患。”
语罢,朝堂满臣面面相觑。此番言论便是暗讽三殿下暗存私心,图谋不轨。众臣不免替韩御史捏了一把汗。
岑溪君哂笑一声,凉凉道:“韩御史这是在指责本殿有勾结外贼叛国之嫌吗?”
韩霖誉额间渗汗,但社稷在前,万死不辞,遂拧眉拱手示言:“微臣不敢,臣只是忧心殿下赤子之心,恐遭小人谗言陷害,还请殿下海涵,陛下三思。”
岑溪君冷眼不语,朝中气氛徒然凝滞。
正当此时,户部侍郎曾德良手持玉笏,迈步出列,声若洪钟:
“陛下,臣以为韩御史所言,未免过于杞人忧天。二殿下所求,不过是一处跑马游乐之所,何至于牵扯社稷安危?况西郊荒地闲置已久,若能加以利用,岁入或可增添,臣以为此事利多弊少。”
曾德良语落,吏部给事中李建鸿亦随之附和,他面向御座,言辞恳切。
“陛下,二殿下平日待人宽和,赤子之心可鉴。修建马场,与友同乐,乃雅事一桩。若因地理位置特殊便横加阻拦,岂非因噎废食,寒了殿下的心?至于扶桑……时过境迁,若我大雍一味固守旧怨,闭关自守,反倒显得气量狭小。陛下圣明,广纳四海,方显天朝气度。”
两位大臣一唱一和,替岑溪君粉饰太平,甚至暗指反对者心胸狭窄,不识大体。朝堂之上,原本一面倒的质疑声出现了裂痕,一些持观望态度的官员也开始窃窃私语,权衡利弊,不敢妄言。
龙椅上,岑帝目光深沉,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看不出喜怒。他并未立即表态,而是将视线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太子岑珏麟,缓缓开口:
“太子,对于此事,你有何见解?”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太子身上。
岑珏麟从容出列,身姿卓然,俯首进言:“父皇,儿臣以为,曾侍郎、李给事中所言,不无道理。”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连一直胸有成竹的岑溪君也微微挑眉,眼底掠过一丝意外。
岑珏麟继续道,目光坦然,“皇兄素爱骑射,欲寻广阔之地以畅心怀,此为人之常情。西郊虽位置特殊,然如若建成皇家马场,派重兵把守,严控出入,反倒可借此加强对边境的日常巡防与监控,化被动为主动。若一味禁绝,恐适得其反。”
他话锋微转,面向岑帝,给出建议:“故儿臣以为,马场可建。但为防微杜渐,儿臣有三点建议:其一,马场建造、守卫及一应管理人员,须由兵部与内府共同遴选,严格核查背景,确保无误;其二,凡出入马场者,无论皇亲国戚又或是皇兄挚友,均需登记在册,定期核查;其三,马场周边需增设瞭望哨卡,其巡防任务可由儿臣麾下东宫卫率分担部分,一则确保皇兄安全,二则亦可协防边境。”
岑珏麟语气诚恳:“如此,既全了皇兄的心愿,又可借此契机加强西郊管控,可谓两全。望父皇圣裁。”
此番言论,以退为进,原本反对的张泰中、韩霖誉等人瞬间明了。表面上同意了建马场,实则要将马场的控制权和监视权牢牢抓在手中。一旦应允,岑溪君想在马场做任何手脚都将难如登天,甚至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在太子的眼皮底下。
岑帝深邃的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太子思虑周全,”岑帝缓缓开口,一锤定音,“便依太子所奏。西郊马场准建,但一切规制、人员、防务,皆按太子建议办理。溪君,你可有异议?”
岑溪君脸上笑容满面,只是袖中的手微微握紧。他心知肚明,这马场即便建成,也是牢笼。他若反对,便是心中有鬼;若同意,则步步受制,实乃进退维谷。他深吸一口气,躬身道:“儿臣……谢父皇恩准,太子殿下考虑周详,臣感激不尽。”语气平和,听不出半分波澜。
退朝后,文华殿内。
洵育低声问道:“殿下,如此一来,二殿下的算盘怕是落空了。”
岑珏麟立于窗前,目光掠过庭院,望向天际,嘴角泛起一丝冷意。
“他想要舞台,我便给他一个。只是这舞台的幕布绳索,需握在我们手中。传令下去,我们安排进去的人,眼睛要亮,耳朵要灵。尤其是……留意任何与扶桑有关的蛛丝马迹。他要借力,我便要看看,这力,最终会反噬到谁的身上。”
他转过身,重新铺开一张宣纸,提笔蘸墨,这一次,笔下赫然是一个苍劲有力的“控”字。
呜呼,太子殿下,你家荆荆知道你是这个样子的嘛?[让我康康][让我康康][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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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惊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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