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涯与姜煦交换了个眼神。他蹲下身,从怀里摸出块饴糖:“你们村里有人会画符?真厉害。这糖请你吃,能带我们去看看吗?”
小姑娘看见糖就走不动了,“好啊好啊,大哥哥你们跟我来。”进村的路上,裴涯注意到蹊跷:田间劳作者稀少,就几个扛着锄头的汉子还眼神躲闪;村口有个土庙香火鼎盛,但距离较远看不清供的是谁;最奇怪的是,明明正值农忙,家家户户门前都晾着写满符咒的黄纸。
“阿娘!有客人来啦!”小姑娘跑进一间青砖瓦房。屋里走出个面容憔悴的妇人,见到二人明显一喜。
“叨扰了。”裴涯抱拳一礼,“想讨碗茶水解渴。”
妇人脸上堆笑,“两位稍等。”转身时衣摆掀起一角。姜煦眼尖地看见她腰间别着个鼓囊囊的锦囊——那绣工分明是城里绣庄的手艺,绝非寻常村妇能用得起的物件。
裴涯脊背绷得笔直,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逼仄的土屋——唯一的木窗糊着发黄的窗纸,墙角堆着半袋谷物,一张窄小的木板床几乎占据了全部空间,空气中浮动着陈年稻草与劣质线香的味道。
姜煦坐在桌边,指尖拂过似是油腻黑痕的木桌,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他解开外衫,露出里面那件半旧的靛蓝棉布直裰——多亏了那两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雀儿,脏了他原本精细的锦袍,此刻这身朴素的扮相,倒成了绝佳的伪装。
“两位客官打哪儿来?”妇人端来茶碗,状似随意地问道。
裴涯正要答话,忽听隔壁传来急促的咳嗽声,接着一个苍老的声音颤抖着念叨:“乖孙儿,喝了这碗符水吧,喝了就好了……”
“这符水灵验之说,”姜煦抢先搭过话茬,唇边却带着恰到好处的急切与忧惧,“小弟在州府时便听贩货的行商提过。大哥,”他转向裴涯,眼中竟似有泪光浮动,“爹娘年迈,只盼着幺儿平安,我们千里迢迢寻来,可一定要为弟弟求到灵药啊!
裴涯下颌线绷紧,嘴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目光沉沉地落在姜煦那张写满“手足情深”的脸上,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半晌,他终于抬起那只惯于握刀、骨节粗大的手,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僵硬,在姜煦肩头极其克制地拍了两下。那动作不像安慰兄弟,倒像在检查一块木板的承重。
“嗯。”他喉咙里挤出个单音,算是应和了“大哥”的身份。
“我大哥是个粗人,”姜煦适时地转向一直沉默打量他们的妇人,脸上堆满恳求与歉意,“面相是严肃了些,可心是热的。大姐,我弟弟性命悬于一线,家中田产都已变卖……求您发发慈悲,替我们兄弟引荐引荐法师吧?若能得见仙师,便是倾家荡产,我们也认了!”
一直安静站在妇人腿边的小女孩丫丫,忽然仰起脸,指着裴涯脆生生地说:“阿娘,我听见了!那会儿在河边大树下,这位大哥哥吹了个调子,好难过好难过的!跟隔壁王爷爷死了老伴时吹的一样!”
裴涯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针扎了。姜煦飞快地垂下眼睫,借着整理衣襟的动作,死死咬住口腔内壁,才将那几乎喷薄而出的笑意强压下去,只在眼底留下一丝极快闪过的水光。
妇人审视的目光在二人脸上来回逡巡,最终落在姜煦那双似含热泪的眼睛上,紧绷的肩头似乎松懈了几分。她叹了口气,声音依旧干涩:“引荐不难。只是,求雀神赐符水,是要供奉‘诚心’的。”她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在空气中捻了捻,“这个数,是门槛。”
姜煦毫不犹豫地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解开绳结,将里面所有的铜钱“哗啦”一声倒在屋内唯一的小木桌上。黄澄澄的铜板堆成一座小山,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大姐,只要能救弟弟,钱不是问题!剩下的,我们兄弟还有!”他语气斩钉截铁,将一个为救幼弟不惜一切的兄长形象演得入木三分。
妇人盯着那堆铜钱,眼中飞快掠过一丝贪婪,随即又被刻意的悲悯掩盖。“唉,都是可怜人……这样吧,我家地方小,就西头有间小屋还能凑合住人。你们兄弟俩若不嫌弃挤,今晚就歇这儿。明日卯时三刻,雀神在村东头老槐树下开坛祭祀,那是他老人家显露神通、赐福信众的日子。祭祀一完,我便带你们去见他。”
“多谢大姐!您真是活菩萨!”姜煦连连作揖,感激涕零。裴涯也僵硬地抱了抱拳。
夜色如墨,浸透了小小的土屋。
妇人带着丫丫离开后,裴涯立刻行动起来。他无声地走到窗边,指尖在窗纸上轻轻一戳,留下一个不起眼的小洞,凑近观察外面的动静。又仔细检查了门闩是否牢靠,甚至俯身查看了床底和谷堆后是否有异常。确认安全后,他才转身,对一直静立观察的姜煦低声道:“此地不宜久留,处处透着邪性。那妇人眼神闪烁,绝非善类。”
姜煦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角落阴影和床榻边缘。他并未言语,只是站在那张仅容一人的狭小木板床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从袖中取出一个素色小布包,指尖捏着,略略倾身,将其无声地搁在床头那张吱呀作响、布满裂痕的小木几上。那布包散发出一股清苦而略带辛香的气味,与屋内的陈腐气息格格不入。
“圈钱而已。”姜煦的声音在黑暗中异常冷静,褪去了所有伪装,“符水敛财,装神弄鬼。村民的惶恐和那妇人的贪婪,都是工具。先睡下,静观其变。”
裴涯瞥见姜煦的动作和那显眼的小布包。他顺着姜煦隐含审视的目光望去,果然在土墙根和床脚附近看到几处可疑的细小孔洞,甚至仿佛能想象出里面可能潜藏的生物。裴涯心下明了,无声地叹了口气,认命地走过去拿起布包。他熟练地解开系绳,将里面淡黄色的粉末小心而均匀地撒在床榻四周、墙角,尤其是那些孔洞附近。细密的粉末簌簌落下,在昏暗的光线下扬起微尘,那股驱虫的药香顿时浓烈起来,霸道地压下了土腥味。
“行了,”裴涯拍掉手上沾的粉末,语气带着一丝无奈,“这下夜里总不至于有‘不速之客’爬到榻上了。”他深知这位的脾性,对这等粗陋环境里的“原住民”容忍度极低。
姜煦这才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算是认可。他这才走到床边,默默躺到里侧,身体贴着冰冷的土墙,尽可能的拉开距离。饶是如此,这床对于两个成年男子来说也过于局促。他躺得笔直僵硬,双手交叠放在身前,鼻息间萦绕着新撒的药粉气味,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周遭的粗粝。那姿态,与其说是准备入睡,不如说是在竭力维持一种摇摇欲坠的仪态,仿佛躺在姜府那张雕花拔步床上,而非这充满尘土气息的陋榻。
裴涯没有立刻坐下。他抱着刀,如同磐石般立在门后阴影里,侧耳倾听着屋外任何一丝风吹草动。许久,确认外面只有断续的犬吠和虫鸣,他才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借着窗纸透进的微弱月光,目光落在床上那个身影上。
姜煦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呼吸轻浅得几乎听不见。他维持着那种近乎刻板的睡姿,连衣襟的褶皱都透着一种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被规训到骨子里的“得体”。裴涯看着他那副明明嫌恶至极却强自忍耐、甚至在这种境地下都不肯放松仪态的模样,心底莫名地掠过一丝极其微妙的情绪——不是嘲讽,倒像是……看到某种不合时宜的、倔强又脆弱的精致瓷器,被硬塞进了一个粗麻袋里。
有点可怜?又好像有点微妙的……可爱?
裴涯被自己脑子里冒出的这个词惊得眉头一拧,迅速甩开这荒谬的念头。他无声地退到门边,靠着冰凉的土墙缓缓滑坐在地,长刀横置于膝上。他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却并未真正入睡。每一寸感官都如同拉满的弓弦,警惕着黑暗中可能潜藏的危险。屋内只剩下两人极轻的呼吸声,以及窗外永无止境的虫鸣。
姜煦同样不敢深睡。身下稻草的悉索,土墙的阴冷,空气中挥之不去的劣质香火味,都让他神经紧绷。他闭着眼,思绪却无比清晰,反复推演着明日可能遇到的局面。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淌。
“哐!哐哐哐——!”
刺耳的铜锣声骤然撕裂了黎明的薄雾,如同丧钟般在死寂的村庄上空炸响!
“开——坛——喽——!”
紧接着是沉闷而急促的鼓点,如同无数只巨手擂在人心上。其间混杂着尖利刺耳的唢呐声,吹奏着不成调的、充满诡异亢奋感的旋律。
床上的姜煦和门边的裴涯几乎在同一瞬间睁开了眼睛!昏暗中,两人的目光精准地撞在一起,无需言语,瞬间便读懂了对方眼中的凝重与决断。
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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