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那几只玄鸟扇动翅膀的声音终于穿透了裴涯的睡意,他猛地一颤,倏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睡意如潮水般急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瞬间的清明和慌乱。他的目光先是落在自己放在姜煦枕边、仿佛还残留着拍打动作的手上,然后极其僵硬地、一点一点地转向毯子里那双正看着他的眼睛。
四目相对。
空气死寂。只有火堆燃烧的声音格外清晰。
裴涯的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他飞快地收回手,坐直身体,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却努力想绷出平日的腔调,只是那视线却有些飘忽,不太敢直视毯子里的人:“……咳,你醒了?烧退了就好。”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旁边几只明显等急了的玄鸟,强行转移话题,语气生硬,“那个……鸟,好像找你有事?”
裴涯只觉得耳根发烫,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他几乎是抢着开口,声音带着点刻意的粗嘎:“呃……你忙你的!我……我避嫌!”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干什么都成,先让老子找个地缝钻进去喘口气!饶是走南闯北见惯风浪,这江湖规矩里也没教过他,把金尊玉贵的雇主当布娃娃塞进毯子还拍头哄睡之后该怎么收场!
说罢,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就朝庙门口冲去,仿佛那里是唯一的生路。冰冷的雨丝夹杂着风猛地拍在脸上,才让他一个激灵刹住脚步——外面还在下!他僵硬地顿在门槛内,背影写满了无处遁形的尴尬。沉默只持续了一瞬,他便猛地一个近乎生硬的直角转身,视线死死盯着地面,闷声道:“……嗯,我、我到那边去。”
他胡乱指了指那尊早已残破不堪、只余半截身子的泥塑神像后面,活像后面有鬼撵似的,大步流星地绕了过去,彻底把自己藏进了那片昏暗的阴影里。
姜煦的情况本也尴尬得紧,脸上热意未消,心跳也还擂着鼓。可看着裴涯这从炸毛到撞墙再到鸵鸟埋沙般手足无措、落荒而逃的全过程,一股奇异的、带着点报复性的趣味竟悄然压过了羞耻。尤其那“同手同脚”和“生硬直角转弯”,简直堪称他认识裴涯以来最拙劣的表演。姜煦唇角不受控制地微微向上牵了一下,又迅速抿平。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将目光从神像后那片可疑晃动的阴影上移开,重新聚焦到眼前这群尽职尽责的玄鸟身上。
“太大意了!”姜煦心中凛然。这些玄鸟带来的信息件件关乎机密要务,容不得半点闪失。然而,当他拿起那个存放密信、设有精巧机括的小匣子时,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微微一怔——匣口封蜡完好无损,机括锁扣也严丝合缝地扣在原位。裴涯……竟连碰都未曾碰过一下?
这个发现,如同一股温润的清泉,无声地涤荡了姜煦心头的最后一丝疑虑和残余的尴尬。足见此人不仅身手了得,更难得的是这份恪守本分、知进退的品性。纵使心中已信了七八分,姜煦的谨慎依旧占了上风。他凝神静气,指尖翻飞,仔细检查核对了所有信件与印记,逐字逐句,确认无误,绝无缺漏或被篡改的痕迹。
一种混杂着欣赏与信赖的暖意,悄然在姜煦心底滋生,甚至盖过了对裴涯那点笨拙行径的揶揄。处理完毕,他抬手放飞了最后一只玄鸟。
“……已经无事了。”姜煦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对着神像后的方向说道。语气平静,仿佛刚才那场席卷两人的尴尬风暴从未发生过。
庙外雨声渐弱,细密敲打屋檐的节奏变得舒缓。庙内,只有火堆燃烧的噼啪声和神像后细微的、像是某人终于调整好姿势坐稳了的衣料摩擦声。处理信笺的时间,让翻腾的心绪沉淀,让滚烫的脸颊冷却,也让两人在沉默中各自完成了心理建设,达成了某种无需言明的共识。
裴涯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步伐已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只是目光在触及姜煦时,仍会下意识地飞快滑开一瞬,随即又强自镇定地落回。姜煦也已整理好衣袍,端坐在火堆旁,神情淡然,仿佛只是在等待一场普通的雨停。
四目再次相对,空气中残留的那点若有似无的旖旎和窘迫,已被心照不宣地揭过、压平,如同翻过一页写满荒唐却也不必深究的书。
几日之后。姜煦靠在马车窗边,脸色仍有些苍白,但精神好了许多。他捻着铜钱出神,忽然感觉一道视线钉在自己身上。抬头,正对上裴涯欲言又止的目光。
“有事?”姜煦问道。
裴涯清了清嗓子,眼神飘向路边的野花:“那个……你家里有妻妾没有?”
姜煦挑眉:“什么?”
“就是……”裴涯挠了挠头,“青梅竹马什么的?”
姜煦的表情仿佛看到裴涯突然长出了第二个脑袋:“我自幼在太学读书,何来青梅竹马?”
“哦。”裴涯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半晌又憋出一句,“那你发烧时喊的‘燕’是谁?”
姜煦一怔,随即恍然:“是沈砚。”他声音低了下去,“前户部侍郎,我的……故友。”裴涯明显松了口气,随即又像是想到什么,拍了拍姜煦的肩膀:“嗨,感情这事不能强求。”
姜煦缓缓转头,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看着裴涯:“……沈砚是男子。”
“男的啊……”裴涯眨了眨眼,“那也挺好!你长得眉清目秀的,以后也会有其他男的喜欢你的!”
“裴、涯。”姜煦一字一顿,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沈砚,是我发小。三年前被人构陷,死无葬身之地。这么说,懂了吗?”
空气瞬间凝固。裴涯一瞬间想起之前童谣里的“沈侍郎”,随即表情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抱歉。”
姜煦收回视线,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原本能救他的……”
裴涯看见姜煦攥紧了那枚铜钱。“他最后只留给我一封信,只是苏伏等地的孩子没见过桃花,怪可怜的,他得了一枚仙种,能生桃林,还能保三年风调雨顺……”姜煦的声音有些发抖,“再之后……我去乱葬岗找了他三天……”
裴涯默默起身,挪到姜煦旁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手落下的瞬间,裴涯清晰地感觉到掌下身躯在微微发抖。他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姜煦的脸,瞥见那通红的眼眶,立刻便悄悄别过脸去,假装没看见。
两人在沉默中僵坐良久。突然,裴涯猛地抽出匕首,翻身跳下车去。他在周边林子里溜溜达达,挑挑拣拣,最终选定一棵小树,劈下一段木头,然后闷头开始削刻起来。削刀声在寂静的林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你干什么?”姜煦的声音从车上传来,带着一丝沙哑和困惑。
“做牌位。”裴涯头也不抬,手上的动作丝毫未停,“既然没葬处,总该有个受香火的地方。”
姜煦怔住了。他看着裴涯专注的侧脸,突然感觉到了莫名的心安。“……谢谢。”良久,姜煦轻声道。
裴涯哼了一声:“少自作多情。我是怕你哪天又发烧,喊名字喊得我睡不着觉。”姜煦却只看着他动作怔怔出神,并未搭话。
一连几日走山路的日子无聊而疲乏,这晚,连日奔波的疲惫终于在小城客栈内得到片刻喘息。姜煦独自外出处理私事,临行前,他随手将一卷翻了大半的《山水注》放在桌上,并未合拢。
裴涯百无聊赖地坐在桌边,目光扫过姜煦留下的书卷。姜煦此人,学识渊博,行囊中总带着几本典籍,裴涯是知道的。出于好奇,也带着一丝对这位深不可测的同伴的探究,裴涯伸手将那本厚重的《山水注》拿了过来。
书页厚重,带着墨香和旅途的风尘。裴涯随手翻动,并非真想研读,只是想看看姜煦常看的是什么。书页在他指间哗哗作响,翻到某一处时,动作却骤然停住。
并非书中的内容吸引了他,而是夹在书页间露出的一角信笺。
那信笺纸质特殊,比寻常宣纸更厚实挺括,边缘带着细微的毛边,显然是某种官府或特殊渠道的专用纸张。吸引裴涯目光的,是露出的那一角上,一个极其特殊的印记——
那是一个由浓墨勾勒的图案,线条简洁流畅,形如一片边缘微微卷曲的柳叶。柳叶的叶尖处,似乎还缀着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看不清的点,像是刻意为之的标记。
柳叶!
这个图案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进了裴涯的眼底!他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呼吸也为之一窒。
“怀瑾,你记住!日后若能可以调动‘柳叶’徽记的人……那便是我们舒家满门,倾尽所有也报答不完的再生恩人!是他在那场必死之局中,为我们舒家留下了一线生机!纵使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大哥在火场诀别前,死死抓着他手臂,几乎要嵌入他骨血的嘶哑叮嘱,如同惊雷般在他沉寂多年的记忆深处轰然炸响!那绝望中的最后希望,那赋予他“裴涯”这个新身份的渺茫寄托……这个徽记,他曾在带着他逃离的黑衣人身上见过一次,其形制、其神韵,与眼前这墨色柳叶一模一样!
这章内容好像有点多,大家见谅[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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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旧怨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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