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涯在小厮开始崩溃哭诉时,便已无声无息地移动到了姜煦身侧一步之外。他的站位极有讲究,既能将小厮所有的细微动作和表情尽收眼底,又能用眼角余光严密扫视着破败院墙的缺口、坍塌的屋顶以及那扇摇摇欲坠的院门。他全身的肌肉处于一种高度警惕的松弛状态,右手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实则已虚按在了腰间佩刀的刀柄之上,拇指轻轻抵着冰冷的刀镡。夜风穿过断墙的豁口,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卷起地上的枯草碎屑。裴涯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在这片废墟的每一个可疑阴影里逡巡,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动。空气里弥漫着尘土、血腥和绝望的气息,绷紧如一张拉到极限的弓弦。
小厮的血泪控诉,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姜煦的心上。那玉佩的细节,那‘紧急’的密令,那突如其来、足以焚尽一切的大火……与当年他接到噩耗后拼尽全力查到的碎片,冰冷而残酷地一一对应、严丝合缝!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午后。快马加鞭送来的密报,只有冰冷刺骨的一行字:“户部侍郎沈砚,涉叛国,下诏狱。”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将他所有的镇定炸得粉碎。他调动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不顾一切地探查,得到的线索却像一张精心编织的巨网,条条指向那个他绝不愿相信的结论。他见过那张作为“铁证”的契约副本,上面沈砚的官印清晰无比,力透纸背。他派人星夜兼程赶赴沈府,回报只有一片尚有余温的、冒着青烟的焦土瓦砾。再一日,便是沈砚在狱中“认罪”,被匆匆处决,尸身抛入乱葬岗的消息。所有的路,都在那一刻被彻底堵死,所有试图翻案的尝试,都撞在了无形的铜墙铁壁上,撞得头破血流,得到的只有一片令人绝望的死寂。
此刻,小厮口中那被忽略的细节——“玉佩从未离身”,神色慌张的吴益——如同一道撕裂黑暗的惨白闪电,瞬间照亮了当年那片浓稠得化不开的迷雾!
假的!
玉佩是假的!
吴益也是假的!
沈砚当时那异常平静的反应,那决绝的“有多远走多远”的驱赶……那不是厌弃,那是绝望之中唯一能给予的、最后的保护!
姜煦扣紧匕首的手指骨节绷得惨白,仿佛要将刀柄生生捏碎。他的目光沉沉地钉在匍匐于地、抖如筛糠的小厮身上,胸膛起伏的弧度异常平稳,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规律。每一次吸气,喉间都滚动着若有似无的铁锈味。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冰冷刺骨,强行压住喉头翻涌的血腥味。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沈家大火之后……”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带着刻骨的寒意,“你,可曾……见过吴益?”
“吴……吴益?”小厮似乎被这个突然的问题问懵了,茫然地抬起满是泪痕和尘土的脸,眼神空洞地回想着。
突然!
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整个人剧烈地一颤!那双原本死气沉沉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深入骨髓的恐惧!那恐惧如此剧烈,甚至压过了他此刻的悔恨和绝望,让他脸上的肌肉都扭曲变形。
“他……他……”小厮的牙齿疯狂地打颤,咯咯作响,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刺耳,如同夜枭的惨嚎,充满了非人的惊怖,“他……他在!在沈府外面!!”他猛地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院墙外某个方向,手臂抖得如同风中残烛,指甲深深抠进了掌心也浑然不觉。
“我……我在街角那棵老槐树后面……浑身发冷……看着……看着一波又一波的官兵……在沈府……来来去去……我……我看到了……”小厮的声音如同梦呓,又带着濒死的颤抖,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声音因惊骇而扭曲变调:“吴益!是吴益!他穿着一身黑衣……就站在……就站在街对面……一个……一个黑漆漆的门洞阴影里……离那破落的沈府……只有……只有十几步远!”
小厮的呼吸急促得如同破旧的风箱,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出眶外,直勾勾地盯着虚无的黑暗,仿佛那个影子就在眼前:“他……他脸上……脸上没有一丝……一丝害怕……没有一丝难过……他……他在笑!姜大人!他在笑啊!”
“笑”字尾音尚未在死寂的破院中完全消散,那凄厉绝望的余韵还在断壁残垣间碰撞。
就在这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里——
“咔嚓!”
一声极其突兀、极其清脆的碎裂声,如同冰面猝然炸裂,猛地从院墙之外、小厮刚才手指的方向传来!像是有人不慎踩碎了屋顶松动的瓦片!
声音不高,却在这死寂的废墟中,如同惊雷炸响!
一直如同磐石般守在姜煦身侧的裴涯,瞳孔骤然收缩成危险的针芒!他全身的肌肉在声音响起的刹那已绷紧如拉满的强弓!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丝毫停顿,垂在身侧的右手快如闪电!
“锵——!”
一声清越冷冽、带着凛冽杀气的金属摩擦长鸣骤然划破凝滞的空气!
裴涯腰间的佩刀,已然出鞘半寸!雪亮的刀锋在昏沉暮色中反射出一线刺骨的寒芒,映亮了他瞬间冷峻如冰雕的侧脸和锐利如刀锋的眼神。他整个人如同一柄骤然出匣的绝世凶刃,凌厉无匹的气势轰然爆发,将身周的空气都切割得发出嘶鸣!
“有埋伏!”裴涯的声音低沉、急促、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地面,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和滔天的杀机,“我们被包围了!”
小厮那声充满极致惊怖的“笑”字尾音,如同淬毒的钩子,狠狠撕扯着姜煦的神经。破落沈府外吴益那张带笑的脸,仿佛就在他眼前燃烧!恨意、暴怒、撕心裂肺的痛苦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他握着匕首的手因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颤抖!
然而,就在姜煦心神剧震的刹那,那声清脆的瓦片碎裂声如同冰水浇头!裴涯的刀已出鞘半寸,那声“有埋伏!我们被包围了!”的厉喝更是瞬间将姜煦从狂暴的边缘拉回冰冷的现实!
“嗖——!”
几乎是裴涯话音落下的同一瞬间,一道尖锐的破空声撕裂了暮色!
快!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目标并非姜煦,也非裴涯,而是地上那瘫软如泥、刚刚揭露了惊世骇俗秘密的小厮!
那是一支淬了幽蓝暗芒的匕首!角度刁钻至极,无声无息地从一堵半塌土墙的缝隙中射出,精准狠辣地直奔小厮的咽喉!
“噗嗤!”一声极其轻微、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
小厮身体猛地一僵,喉咙处瞬间多了一把匕首。他惊恐绝望的眼睛徒劳地瞪大,嘴巴徒劳地张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怪响。他枯瘦的手指徒劳地抓向自己的脖子,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两下,眼中最后一丝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带着无尽的恐惧和未尽的悔恨,彻底瘫软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再无声息。暗红的血液顺着那孔洞缓缓洇开,在尘土中晕染开一小片狰狞的图案。灭口!干净利落,毫不留情!
“该死!”姜煦目眦欲裂,低吼一声。小厮的死,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将他心中那头名为理智的野兽彻底释放!他猛地抬头,血红的双眼如同燃烧的烙铁,死死钉向匕首出现的方向——那堵半塌的土墙之后!
“呵呵呵……”
一阵低沉、沙哑,带着明显戏谑和某种金属摩擦般冰冷质感的笑声,突兀地在破败的院子里响起。这笑声不高,却仿佛带着无形的力量,穿透了弥漫的尘土与血腥气,清晰地钻进姜煦和裴涯的耳中,如同毒蛇爬过脊背,令人遍体生寒。
伴随着笑声,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那堵断墙的阴影里“滑”了出来。
一身紧束的玄色夜行衣,胸口处点缀一朵九瓣莲花,夜行衣勾勒出精干利落的线条,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姜煦的心猛地一沉!那双眼睛狭长,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温润如玉的弧度,此刻却淬满了冰渣和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猫捉老鼠般的玩味笑意。目光如同实质的毒针,牢牢锁在姜煦身上。
吴益!即使蒙着脸,姜煦也绝不会认错这双眼睛!当年沈砚身边最亲近、最信任的得力臂膀!
“姜大人~”吴益的声音透过面巾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此刻您不是缠绵病榻,怎得来这散心来了?”他刻意拖长了尾音,那双淬毒的眼睛里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这几句话,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劈在姜煦头顶!他此刻本应远在京城繁华府邸中“缠绵病榻”、“静心修养”的。这是他用以迷惑朝堂、暗中行事的最大依仗,吴益……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在此处,甚至做了埋伏。
巨大的震惊如同冰水,瞬间浇熄了姜煦沸腾的怒火,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寒意和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身份暴露,意味着他所有的计划、退路,都可能被瞬间斩断!对方显然筹谋已久,步步紧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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