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涯身体微微前倾,下巴几乎要蹭到姜煦的肩窝,带着酒意的温热气息拂过对方微凉的耳廓,语调拖长,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痞气:“怎么?姜大人一个人在这儿对月伤怀?灯也不多点一盏,也不怕看坏了眼?”
姜煦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心道“这人近期真是愈发放肆了。”但他没制止,也没回头,声音平静无波:“月色尚可,省些灯油罢了。与杨兄把酒言欢,想必是畅所欲言,从塞北到江南,江湖快意,武学心得……刀客与刀客,总是更有共鸣。”
这话听着寻常,但“刀客与刀客”几个字,在寂静中咬得略清晰了些。裴涯眉峰微挑,眼中笑意更深。他索性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微微倚靠过去,手臂虚虚环在姜煦身前的窗棂上,几乎是将人半圈在怀里,低头凑得更近,几乎是贴着姜煦的侧脸说话,酒气混合着他身上独特的、带着风霜气息的味道:
“哟,这是哪来的酸味?我闻闻……”他故意深吸一口气,鼻尖若有似无地蹭过姜煦的鬓角,“啧,好浓的陈醋香。寒商,你这谋算人心的本事,怎么算到自己头上,反倒把自己算进醋缸里去了?”
“胡言乱语。”姜煦终于侧过头,避开他过于贴近的气息,昏黄的光线下,那张清俊的脸上依旧没什么大的表情,只是眼睫微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唇线抿得比平时更紧了些,泄露出一点被戳破心思的薄恼,“不过是觉得夜深了,裴大侠兴致正高,扰人清梦。”
裴涯低低地笑了出来,胸腔的震动透过两人间极小的距离传递过去。他不再逗弄,但圈着人的姿势没变,反而收拢了些,声音放软了些,带着点哄劝的意味,那点痞气化作了坦荡的亲昵:“扰什么梦?我的梦不就在这儿么?”他顿了顿,语气认真了几分,“老杨是旧友,多年未见,聊得是痛快,但也只是痛快。这江湖之大,能让我裴涯推心置腹、毫无保留只想看着的人……”
他稍稍退开一点距离,抬手,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拂开姜煦颊边一丝被夜风吹乱的发丝,动作带着少有的温柔,眼神却灼灼地盯着姜煦微微闪避的眼眸,一字一句,清晰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可就眼前这一个。江湖奇闻再妙,武学心得再深……哪及得上寒商你一个眼神?”
姜煦被他直白的话语和专注的眼神看得心头一悸,那点刻意维持的清冷疏离几乎要绷不住。他别开脸,看向窗外更深沉的夜色,耳根却悄悄染上了一层薄红,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点强装的镇定:“油嘴滑舌。”
裴涯看着他微红的耳根,知道这人是哄回来大半了。他直起身,利落地解下腰间的匕首,随手郑重地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然后转身,不由分说地从背后将姜煦整个人圈进怀里,下巴抵在他肩上,满足地叹了口气:“是是是,我油嘴滑舌。可对着别人,我裴涯可没这么多话。老杨那儿是痛快,是江湖意气。可回到这儿……”他收紧手臂,将怀中清瘦的身体抱得更紧实些,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满足,“…才是熨帖,是心落地的感觉。寒商,我见天地广阔,也只想与你说。”
姜煦身体彻底放松下来,靠进身后温暖坚实的怀抱里。窗外的月光和室内昏黄的灯火交融,在他清冷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他沉默了片刻,才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那点酸涩和孤峭,终究在裴涯带着痞气的直白和滚烫的怀抱里,悄然融化。他微微侧头,凉凉地瞥了身后人一眼:“既知熨帖,还不去弄些醒酒汤来?明日若头痛误事,我可要扣你月例。”
裴涯闻言,低笑出声,胸腔震动,抱着人的手臂却收得更紧:“遵命,寒商大人。”语气里是满满的、带着点痞气的纵容和安心。
第二日,天光微明,薄雾萦绕。城郊那座不起眼的小庙静卧在晨霭中,青石斑驳,檐角低垂。院中唯有一个穿着浆洗发白道袍的老道人,执一柄秃了毛的旧扫帚,慢吞吞地扫着落叶,沙沙声衬得四下愈发寂静。
裴涯缀在姜煦身后半步,高大的身形在这方小天地里显得憋屈。他双臂交叠抱在胸前,浓眉紧锁,薄唇抿成一条不悦的直线。他对这些神神叨叨的道法玄门素无好感,此刻只觉得这香火气、这慢吞吞的动作都无比碍眼,周身散发着“老子很不爽”的低气压,眼神像刀子似的,时不时就在那老道背影或破旧廊柱上剜一下。
姜煦恍若未觉身后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怨念,步履从容地踏入院门。一袭月白长衫衬得他身姿清越,与这残破小庙格格不入,却自带一股沉静的掌控力。他在老道几步外站定,微微颔首,声音清朗平和,却带着不容敷衍的穿透力:“道长,叨扰。向您打听一人,可曾听闻‘沈砚’其名?”
老道停下扫帚,抬起头,皱纹深刻的脸上,一双眼睛倒是清亮。他看了看气度不凡的姜煦,又瞥了一眼后面那个满脸写着“生人勿近,尤其道士”的煞星,了然地点点头,回礼道:“施主请问。沈砚……”他拄着扫帚柄,浑浊的眼中泛起回忆的微澜,沉吟片刻,“此人……贫道有些印象。许多年前,他偶然路过此地,曾与贫道的师父有过一段交情。”
姜煦眼神专注,静静聆听。
“师父他老人家后来提及此人,”老道缓缓道,声音带着岁月的沙哑,“说沈砚其人心有大志,非是凡俗,心怀天下苍生。师父言道,观其心性,可托付重任。于是……便将一枚‘种子’赠予了他。”老道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敬畏,“师父说,那枚种子蕴含一丝天地‘仙力’,交给沈先生,他放心,不必担心此物被用于歧途。”他叹了口气,满是遗憾,“可惜,师父去年突染恶疾,不过数日便驾鹤西去了。若他老人家还在,或许能解施主之惑。”
姜煦目光依旧锁在老道脸上,追问关键:“道长可知,那枚种子,究竟是何来历?令师又是从何处所得此物?”
老道脸上露出深切的茫然,缓缓摇头:“施主见谅。此事……贫道实在不知。自贫道随侍师父身边起,便知师父秘藏此物,视若珍宝,却从未将其示于人前,更不曾提及其根源。”他似乎想起什么,又补充道:“说来也奇,沈先生带着种子离开后不久,司天监的人便来过几回。”
“司天监?”姜煦眉峰几不可察地一挑,眼神瞬间锐利如针。
“正是。”老道点头,“明里暗里,都在打探那枚种子的踪迹。但师父……”老道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带着点固执的神色,“师父他老人家只回一概不知。那些人盘桓数日,见实在问不出什么,后来便也离去了。再往后……贫道就不得而知了。”他最后的话语带着一丝世事变迁的苍凉。
院中再次陷入沉寂,只有风过树梢的轻响。
姜煦的眸色深沉如古井,司天监的出现,虽在他意料之中,但仍像一块巨石投入,让本就浑浊的水面泛起更大的疑团。他沉默片刻,拱手道:“多谢道长告知。打扰了。”
老道还礼,复又拿起扫帚,动作迟缓地继续他周而复始的清扫。
裴涯早就如蒙大赦,姜煦话音未落,他已迫不及待地转身大步流星跨出庙门,站在外面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肺里沾染的香火气都吐干净,回头对着那低矮的门楣,又狠狠甩了个眼刀,压着嗓子对跟上来的姜煦抱怨:“装神弄鬼!司天监那帮神棍也在?我看沈砚这事儿,水是越来越浑了!”
姜煦踱步而出,站在清冷的晨光里,清俊的脸上没什么大的波澜。两人自城郊小庙无功而返,晨雾已散,日头渐高。为免姜煦身份引人注目,余下走访的几个沈砚旧识,皆由裴涯出面探询。
裴涯收敛了惯常的散漫,眉宇间带着一种沉稳的专注。他叩开那些或熟悉或生疏的门扉,言语间少了江湖豪气,多了几分克制的探询。问及沈砚旧事、社交关系,可曾流露异常,他问得条理清晰,目光沉静地观察着对方每一丝细微的反应。
然而,结果令人失望。这些旧识,或对沈砚所知甚少,或言辞闪烁避重就轻,更有甚者,竟似对沈砚之名都颇为陌生。几番周折下来,除了印证沈砚古道热肠乐于助人,几乎一无所获。
裴涯最后从一户人家出来时,面上并无明显愠色,只是那眉眼之间透出些许不易察觉的烦躁。他走回等在巷口阴影处的姜煦身边,微微摇头,声音低沉简洁:“都是些无用话。”
姜煦对此结果似有预料,只眸色又深了几分,低声道:“意料之中。回吧。”
两人不再多言,并肩折返客栈。一路沉默,唯有脚步踏在青石板上的轻响。裴涯落后半步,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四周,带着一种无声的警觉。日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一个清冷执拗,一个沉默如鞘中之刃,将方才走访的徒劳与心头的凝重,带回了那方临时的落脚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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